「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以前覺得劉以鬯寫的,應該是徹夜細雨中漫流的思緒,或是大哭一場後沾濕的睫毛,但如果回歸人類最無法掩飾的生理反應,這份濕意極有可能來自汗水。《重慶森林》裡,金城武說失戀時會跑步,只要將身體裏面的水分蒸發掉,就不會那麼容易流淚。說起來,所有情愛的發生與終結,由微溫的掌心到散落的被單枕頭,只要細看都會發現汗漬殘留。
《情人》
《情人》裡的少女與中國富商,邂逅在湄公河的渡船上,河面被烈陽曬得迷濛近乎不見。沒有四季只有炎夏的越南,少女靜寂佇立在甲板上,要與汗流浹背的俗人區隔開來,作家 MARGUERITE DURAS是這樣回憶她的衣著:「那本來是我母親穿過的衣衫,有一天,她不要穿了,因為她覺得這件連衫裙色澤太鮮,於是就把它給我了。這件衣衫不帶袖子,開領很低。是真絲通常有的那種茶褐色。」書裡形容母親的舊衣裙磨損得快透明,她用哥哥的皮帶束住腰間,對豆芽般瘦削的她來說不太稱身,顯然是個沒有在太多的愛中長大的孩子。然而這麼粗樸的形容,在電影造型裡卻襯出少女的剔透氣質,薄裙輕罩身體,是濁黃河面上的一抹清亮,意外成了觀眾在酷暑之中,值得借鑑的降溫穿搭。
但她不是不吃人間煙火的仙子,她有身為人類在青春期時的躁動與憂愁。為了靠近成人的世界多一點,少女又穿了帶雙金條帶的高跟鞋,搽了從母親偷來的香粉和唇膏,電影鏡頭特寫鞋上廉價的鑽石裝飾,有著與她年齡不匹配的豔俗。一切都是別人送的、借的、偷來的,唯獨是那頂平檐男帽,是她親自要求母親買的。這頂帽完整了她,讓她擺脫東拼西湊、柔細順從的童年,也讓年長十二歲的中國男人注意到,往西貢的船上竟有位戴著男裝帽子的年輕姑娘。只是軟呢質地還是有點厚重,若我要參考她的造型,必定會換了藤織草帽,哪怕陽光會任性地透過孔洞漏下來。
《情人》
在座椅上試探的指尖,令煙氣與灰塵瀰漫的車廂更加悶熱。先不管忘年戀的情節是否禁忌,作品裏少女的自述很美:她的身體暴露在市井喧鬧之中,「被來來往往的嘈雜一覽無遺」,而光被百葉窗分割成一片一片,她只想到大海浩瀚無形。只隔著一道門,我感覺那幽暗的房間就是少女的內心,可以暫避現實的烤曬,逃離母親要她安安分分成為教師的寄望,忘記窘迫不體面的家境,在還未很懂得愛的年紀,嘗試抓住對方濕漉漉的身體,享受一下自主一回的快感,通往長大獨立的彼岸。吊扇悠悠轉動,髮絲黏在背脊皮膚上,汗水淋漓留下的味道,讓一段情這麼深刻鮮活。導演甚至給他們的滲著汗的毛孔、乳尖、嘴唇來連串的近鏡,是為了體現愛得有多深、反抗有多激烈,還是這段親密關係不容於世的壓迫感?
一場暴雨過後,熱烈的愛戀不得不冷卻下來,我不敢斷言兩人是否真的有愛,還只是浪漫化了各取所需的交易。我並不推崇他們愛的方式,任由張狂的情慾去淹沒彼此的溫柔,注定兩人終會越走越遠。據說這部作品是 MARGUERITE DURAS 伴著酒癮創作的自傳小說,不知道幾分真幾分假,翻著原著,總覺得她腦裏的畫面跳躍凌亂,是個醉酒的人向你喃喃低語。不過,所有記憶都是潮濕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雨的濕冷或汗的溫熱之間,有些時刻曾真實存在,並非僅是酒精帶來的幻覺。
《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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