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個彎是另一組作品。那是一組掛牆的油畫,有些用畫框錶起,有些沒有。油畫筆觸像極山寨 畫──抄畢卡索、抄梵高,幾百元就可以買來提升家居藝術感的假畫。不過內容卻不是蒙娜麗莎 和向日葵,而是香港迪士尼、馬場、幻彩詠香江。
「這些不像是村上隆畫的吧。」我說。以為朋友會告訴我作品概念和創作方法,然而他只簡單答:「不是村上隆畫。」我只好繼續說:「大概只是提出一個概念,讓助手來做。」「當代藝術經常都是這樣。」
我們沉默觀看。
「喜歡?」朋友問。
「怎麼說呢……想到他與LV合作的手袋,那本身就可以算做真迹的複製品。我以為他早已是頭也不回走這樣的商業化道路。倒是這組畫,我覺得有趣的地方在於,他好像在質疑自己了。好像在問,那莫非是一種媚俗?藝術性還在嗎?將這組作品和剛才的膠紙對讀,感覺更加有意思。他是在全面反省自己的創作生涯嗎?」
朋友點頭。
展覽最後是一組照片。同一個男人處身在照片中的各種畫面。比如其中一張,男人在電影院的 銀幕,似乎剛完成牀戲,赤裸躺在牀上。另一張他出現在電視,螢幕有TVB的標誌。一張是菲林底片,他與阿 Sa──我一度懷疑她只是像阿Sa的日本女星,但她確實就是Twins的阿Sa沒錯──在紅色沙發上合照。還有一張拍九七主權移交場面,裏面有一張記者證,證上印有男人的頭像和他的名字:TAM WAI PING。
「譚偉平?」雖不算熟悉,但我知道譚偉平是誰。
朋友皺眉頭。
村上隆
「難道是和譚偉平合作?」我說。這可是個有趣的組合。是村上隆拍攝譚偉平?還是譚偉平拍 自己,再由村上隆合成?寥寥數幅影像引發浮想聯翩。
「我想去洗手間。」他說。「走吧。」
「我也去。」從正門出去。這時候我才看見牆上寫着的展覽標題:《在虛實之間:三名香港藝術家關於「真實」的考察》。下面是策展人語:「藝術往往被視為虛構,卻因為它是虛構,所以 能夠反映比真實更真實的面貌。本展覽目的是呈現香港藝術家對真實與假象的尋探……」然後是策展人的介紹。然後是梁美萍的介紹。然後是張浩強的介紹。然後是譚偉平的介紹。
哪裏都沒有村上隆。
起初朋友說:「咦,不是村上隆?」後來他說:「這樣的作品,怎可能是村上隆,除非投胎再 世。」再後來他說:「我以為你一看就會知我講笑。」他繼續說:「但你愈說愈多,我不好意思 說那其實不是。」最終他說:「4 月 1 日,其實我只是打算開個無聊玩笑,sorry。」
也許,如果我夠成熟, 我應該大笑一聲,打他一下,罵他兩句,要他請吃飯。要是能再自嘲: 「看我創作力量同幻想,會嚇你一跳」,「狗屁無關的事我都串得起來」,那就更佳。我不應 該生氣,不應該介意。不過是個愚人節的玩笑,無惡意,又無損失,有什麼好介意?
玩大了,真的很對不起。」朋友說。「沒關係,小問題。」
離開畫廊後,我轉入洗手間,他說替我拿帆布袋。顯然他已不記得自己才是先說要去洗手間的 一個。之後我們在附近一家小店喝咖啡。店最有名的是冰 latte,但我總是要 expresso。我在哪裏都是喝 expresso 的。
朋友對侍者說:「麻煩一杯冰 latte。」轉而問我:「你呢?我請。」
「我看看。」舉起餐牌細看,看很久但還是搞不清楚該喝什麼。我一直覺得唯有 expresso 才能帶出咖啡的真正味道。不是因為有人這樣說,而是我真的這樣想。可是現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這樣想。又或者,我這樣想,或我不這樣想,意義是什麼?關於咖啡,其實我懂得相當少。其實我未煮過 expresso,也搞不清咖啡豆的品種如何。其實我不很知道,所謂「咖啡的真正味道」,實際上指什麼。
我一直以為撥開喧囂深入內心就可以尋見真實,這可能是個不太美麗的誤會。首先問題是,真 實為何非要住在我內心不可?但如果真實不在我的內心,它在什麼地方?
朋友還是朋友。沒理由不是。不過那次之後我們再也沒有一起看展覽。儘管我還是有看,有時 自己看,有時跟其他朋友看。但我不再任由自己的感受流淌,因為我不能肯定自己內心看見的 真實和真實的真實到底相差幾遠。有人問我展覽如何,作品如何,我一般不會回答,而選擇笑 笑避開。如果避無可避,我則唯有用藝術界最常說的那個字詞回應。
Interes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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