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讀《紅樓夢》,有一處不是很能體會:就是在十五回時出現的北靜王水溶,何以寶玉,以至叙事者、曹雪芹,會把他捧上天?
書中說法是水溶乃賢王,才貌雙全,性情謙和,風流瀟灑,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水溶與寶玉初次見面已經惺惺相惜,大大肯定寶玉,又把皇帝親手所贈的鶺鴒香串念珠轉贈寶玉。
北靜王的原型歷來也多考據,方法是先從名字入手,再根據歷史人物的事蹟作對應。有人認為是乾隆的第六子永溶;有人認為是雍正之弟,與曹家十分親厚的怡親王允祥;又有說是第二代怡親王弘曉等等。劉心武的考據則認為是康熙兒子二十一阿哥允禧,歲數比曹雪芹略大,此人不問政治,喜歡文藝,自號紫瓊道人,又號春浮居士,著有《花間堂詩草》、《紫瓊嚴詩草》;其謚號為「靖」,又與「北靜王」的「靜」諧音;允禧也常在自己的王府舉行詩會,符合書中北靜王說自己王府中常多高士聚集的描述。而無論哪個人物,都會指向將《紅》視為影射清朝政治的小說。而鶺鴒念珠原有個典故是「鶺鴒平原,兄弟有難」,這又怪不得令人聯想到雍正奪位──故《紅》曾被雍正禁過。
我一直以反叛的角度來看《紅》及曹雪芹,因此不很容易接受到寶玉及本書,對一個王爺大加讚美、受寵若驚。從文本策略來說,《紅》是極多鏡像設置的,水溶大概是寶玉以至曹雪芹心目中完美的自己。水溶擁有王爺之位,經過如寶玉一樣因資質才貌而被溺愛的成長過程,而他沒有陷溺,最後成為一個超凡的賢王,其自在的貴氣不同於家道中落、見過世態炎涼之傷的曹雪芹不同──就好像一個完整的、沒受過摧殘的鏡像自我。曹雪芹畢竟出身官家貴冑,他不是以階級去判斷人(哈可能是由外貌去判斷人)。
在台北,遇見一位前輩作家,風流瀟灑,搞當代理論,初次見面就覺得很親近,他也虛席過來談天,還贈我其《紅樓夢》新作。末了知道他是雙魚座,生日還與我很相近。於是便想起水溶來。這位作家是當過官的,想起胡蘭成坦白承認喜歡與有貴氣的人交往,令我自思有點赧顏──我本以為我只喜歡underdog式的人物。「官」是一種太複雜的背景,一如關於水溶原型的歷史考據。
說回水溶。在唯一的出場中,他下輿與寶玉談了好久,賈赦賈珍一同上來請他回輿,但水溶說逝者已登仙界,進入另一系統,他雖是在塵世有王位之貴,但堅持不能越仙輀而進。於是賈赦等只好讓手下掩樂停音,將殯儀簡約過完,好讓水溶回輿。我看來,是水溶「不拘禮法」,引入一個超越凡俗格局的價值系統,把事情導向縮減繁文縟節的方向。一個有質素的超凡人物,要掌握權力,才能改變世界。這是邊緣者曹雪芹所做不到的──也許水溶作為一種「理想自我」,是包括這種超越個人範圍,而令世界達致脫俗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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