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璋先生來訊,說楊智深先生想請我去吃頓家常便飯,我心跳手顫。楊智深先生的《唐滌生的文字世界.仙鳳鳴卷》是我大學時期的重要讀物,當時在中文系裏就是個傳奇,但又無人說明傳奇性何在──我只是讀了又讀,學得很多。只因楊先生偶然看了《文學放得開》的一集《百年一遇唐滌生》,讚賞我有感悟──多年書緣竟開出小花,如楊先生家裏供着的白色小玫,有清靈的幸福感。
楊智深先生是生活情趣的大家,粵劇以外,玩茶道、玩古琴、縱酒吟詩等等,都是深入門道。去過杭州,買龍井時那茶藝大嬸,洋洋說「泡茶沒有技術活,就是一個溫度和時間」;在楊先生那裏卻不是這樣,他說到潮州功夫茶如何以溫藏香,那香不是用聞的,正是古人所說「飲香」,時下什麼「聞香杯」云云,他聽了就嫌俗。「茶香多是茶葉的油,大部分茶都一樣,而且一下子就沒有了。你說我的茶香,乃是罵我。」我慶幸那句「茶香」咽在肚裏沒說出來。席上大杯喝龍井,確如清風徐來,並無巿面上的龍井之霸道,又卻經三泡而意味不減。楊先生說,潮州功夫茶的傳統,大陸台灣都已失傳,香港保存了一脈,是很好的東西。
楊先生親自下廚,調理清淡簡潔粵菜,我又認不出龍躉,席上莞爾。單說那一碗白飯吧,晶瑩滾圓的米粒,盛在雪白瓷碗中半滿,吃下去輕婉香濃,渾然柔和,令人神醉,日式動漫的說法是感動到想哭。一口一口的想要好好珍重,不敢怠慢,簡單米飯原可以如大家閨秀。
現在常講越光米、池上米,我便問是什麼米種,原來只是普通泰國米,只是燒飯有竅妙。在真正玩家面前,單要臉皮厚,不怕追問(也恃着自己席上是最小),就學到很多,並可以添飯。
楊先生出身中大中文系,喜談蘇文擢蘇公事蹟。蘇公事蹟我在中文系時仍有耳聞,楊先生說來是更是傳奇,蘇公課如何難讀?須大量背誦數千字的古文,進房單對單抽問一句,稍一期艾背不出下句,就請出房去,課不讓修了。課上又朗讀作文最高分三篇及最低分三篇,常有女同學受打擊梨花帶雨。只是那些古文,蘇公解出來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別處再聽不到。
席上聽好多昔日中文系奇人異事,讓我想起當年系中還追讀林文月《讀中文系的人》,大家閨秀如林文月,為了隨侍臺靜農教授起居,要學抽煙飲酒。中文系原應有魏晉風度,放誕自由,不服禮教,跌宕自喜。在這種人面前,我就變得很乖,像吳靄儀說她大學時,常提一壼茶,就坐在學生會的逍遙派國粹派那裏替他們斟茶,聽他們說話。好東西,常常是靠一己的身體去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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