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夕陽溫柔而燦爛,那一剎時刻我已抓住了。」──香港INDIE教母潘迪華
血雨腥風下,看見香港年輕人無懼生死抗爭,快屆九十的歌手潘迪華一臉憂愁。她原本應該好好的頤養天年,現在卻禁不住幽幽嘆息:「科技令社會變得自私,要解決分歧應該及早坐下當面溝通呢。」她痛心年輕人,因為她一直最愛惜年輕人,晚年仍不時結交年輕朋友、與他們外遊、給力提攜。
「年輕就是任性。」絕對是潘迪華的寫照。她從來是一位叛逆烈女,一直做着別人不去做的破格事,她最明白青春的可愛與追悔無從,故從來想做就做。她是首個遠征歐洲的華人歌星,站在中西音樂的兩條路上,唱出她獨一無二的「中樂西詞」;她也創作了首部華語的音樂劇《白孃孃》輸身家,九十年代憑演出《阿飛正傳》重新成為傳奇,她事事親力親為,耄耋之年仍然為推動本地流行音樂而出力,啟發無數後輩。她永遠對着理想的目標一念無往,不是無的放矢的與命運包拗頸。
「哈哈,我這個人總是沿着自己認為對的路走,焦頭爛額也勇往直前,18歲到80歲也沒有變過,這就是潘迪華。」姐姐帶着七分堅定三分嬌嫵說。
在姐姐家中,我最喜歡拿她的舊照來看,與她懷緬時光,她最愛講故事。
潘迪華原名潘宛卿,18歲就獲得機會錄製流行歌曲,代表作是印尼民歌《梭羅河畔》(BENGAWAN SOLO)的英語版。跟一般歌星不同,真正出道時的潘迪華已是位27歲的單親媽媽,她的路注定跟別人不一樣。五十年代尾機緣巧合下由同鄉介紹入行,成為夜總會駐場歌手。
舊相中這位見識過繁華十里洋場的上海姑娘,總是時髦得比當下的潮人更前衞,她的偶像是金嗓子周璇。有「旅行歌星」的稱號,飄洋過海半世紀,姐姐的穿戴自然帶着世界觀,甚至較時下FAST FASHION信徒多了一份自信和率性。早於1950年她穿上洋裝手拿西洋扇、恤了一頭曲髮,像巴黎貴婦;六十年代她穿著短裙在加爾各答載歌載舞,在吳哥窟她穿條間絲襪配超短裙;她又試過穿性感透視裙配銀色大披肩;74歲時仍穿花花旗袍配桃紅色毛革披肩在上海《號外》派對獻唱。
1962年,潘迪華到倫敦發展,當時英國掀起中國熱,姐姐被英國EMI看中,成為首位與該公司簽約的歌手,姐姐帶着行李箱和一腔民族情意,走到世界每個角落。1959年到1975年她灌錄了許多英文及國語歌曲,風靡全東南亞以及海外眾多華人地區,例如《MY HONG KONG》(1965)、《DIDN’T WE?》(1970年)都是個人主打歌曲。她也到世界各地參加演出,是首位遠赴美國表演的華人歌星。作為「性格巨星」她不滿自己淪為商品,五年後劈炮回港,在TVB當簽約歌手。
「當時李小龍跟我說,REBECCA你無論走到何處,你並不甘心西方認同你,最想同胞睇到你。」姐姐說過。
1972年,她在香港創辦了史上第一部華語音樂劇《白孃孃》,在樂宮戲院連上六十場,劇中之歌曲《愛你變成害你》一直風行至今。結果輸掉自己一生積蓄,母親因為擔心債台高築的她,由108磅瘦得只剩84磅,她只好到各地走埠登台還債。
記得幾年前某天到姐姐家中作客,她從家中樟木櫳掏出一條封塵逾40年的紅裙子,套在身上百感交集:「這是我的壽衣,死的時候我就要穿著它風光地離開世界。」這就是《白孃孃》當年的戲服,也是姐姐一輩子的戰衣。
顧嘉煇曾說過,《白孃孃》是潘迪華生平功業的情意豐碑,也是她心中一座永不倒下的「雷峰塔」。說得沒錯,時至今日,姐姐仍然幻想着有天《白孃孃》可以重演,當年覺得太前衞的觀眾今日可以接受,讓《白孃孃》可以如西方音樂劇《CATS》、《天鵝湖》般不斷重演。
「沒有《白孃孃》,就沒有今日的潘迪華。」指顧倏忽,半個世紀後,潘迪華為了追夢,比八九十後還要毫無餘地,她從不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年輕一代認識潘迪華,可能是她在王家衛電影的演出:在《阿飛正傳》中以上海話對張國榮拋出:「好吧,你飛,你飛就飛得遠一點。」;在《花樣年華》中演活與張曼玉欲言又止的孫太太,王家衛還曾選潘迪華18歲時的錄音《梭羅河畔》(BENGAWAN SOLO)作為原聲音樂。
姐姐說她3歲起就穿旗袍,旗袍是她的身分象徵和回憶。
「很多朋友都笑我太迂腐,太注重形象,我卻嘲笑他們的幼稚。美貌可以從外表包裝出來,但魅力則是從心底發出的,中國女性穿著旗袍特別有魅力。」潘迪華在她的自傳《夢.路》如此說過。
六十年代潘迪華在外國表演時已大多時穿旗袍(甚至連去動物園也穿旗袍被嘲笑),那時全康城只有三位中國人,連一家中國餐館也沒有。姐姐記得,那年法國一位伯爵開派對,來者非富則貴,「我穿了一件中國織錦緞衣料的旗袍配一串珍珠項鏈,穿插在他們中間表演,臉上顯露着身為中國人的傲氣神情,現場的女伴們都羡慕我一身優雅打扮,不停詢問我有關旗袍的設計及剪裁事宜,那份優越感仍揮之不去。」
88歲的這位藝術家已不再戀棧舞台,姐姐已不復以往的曲線胴體、舞步再不婀娜,甚至再穿不下旗袍,她有意把一生的戲服和歌衫捐贈博物館,但她的時尚觸感從來沒變過。
「不斷的為着理想東奔西走,蹉跎了大好年華,不知是日子浪費了我,抑或是我浪費了日子。但我仍不會停頓下來,想起許多舊日旅遊時的小插曲,及勇往直前為理想衝刺的往事,生活原來是這麼美好……」姐姐說。
此刻,重讀姐姐於2016年寫的一篇文章,知道她原來上世紀七十年代,經常唱三毛填詞的《橄欖樹》,早陣子我在台灣訪問了原唱者齊豫,知道了更多有關《橄欖樹》的故事。
「三毛思念故鄉的橄㰖樹,而偏偏流浪在遠方,她總是問自己為什麼流浪。我唱的時候就會想,我的故鄉在哪裏?我想我的上海。我知道我回不去了,香港才是我的家。可是現在香港的家仍是那麼可愛嗎?」
姐姐嘆息,現在社會資訊發達,卻貧富懸殊;彼此都在你爭我奪,為金錢搏殺,沒有了藝術文化教養,只是得過且過地生活在電腦世紀──只有速度,沒有深度。
「雖然有些年輕人仍在掙扎,我總覺得陽光已離我們遠去,還是同樣的一句話──做好自己吧,也只可如此。」姐姐輕描淡寫的看世情,卻有一種對生命不妥協的質感,她有這世代難得的特質,永遠是我的華麗SUPERHER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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