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觸地一刻,王英傑張開雙眼。他發現四周灰濛濛的,客運大樓也只是隱約看見。穿著厚重反光衣物的工作人員在霧海下孤零零走。看在眼內,王英傑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在接機處,阿霍見到王英傑,興高采烈地打招呼。而王英傑還真認不出他來,當然他早已在 FACEBOOK 見過阿霍的近照,但實際看上去還是更加殷實而圓潤。尤其是臉上的油光,反映這中年男人的富有,財大但不氣粗,反而有點戇。
阿霍上前擁抱了他。
「多少年了?」
「二十四。」
「好好聚一下舊。也喊 DONALD 來。他才剛走,這幾天被鋪都洗好了等你來。」
阿霍把王英傑領到停車場,將他的一件行李搬上七人車,又問王英傑要不要躺下睡一會。王英傑說不用,坐到前排,向後座望了望。
「你說你是一個女兒和老婆?」
「不然還能怎樣,兩個老婆?」阿霍說。「兩個女人夠了。女兒說完要去玩機動遊戲,老婆又說要去旅行。轉頭女兒生日,老婆又生日,又結婚周年紀念。對了,我們聖誕還有聯歡會﹗要交換禮物的,這幾天你有空去買,不用貴,甚麼都行。」
「聯歡會?誰參加?」
「就我、你、兩個女人和女兒的三個同學。」
「我可以整菠蘿腸。」王英傑說。
阿霍笑起來。「對,菠蘿腸。還有可樂雞翼和咖哩魚蛋。」
「春卷和咖哩角。」
「三文治、薯片、M&M⋯⋯」
「水果拼盤。」
兩個男人沉浸在小學回憶。
「還有榴槤。」阿霍突然道。「記不記得有一年不知是誰帶來一個榴槤,卻沒有開,老師要去美術室拿𠝹刀。」
「是我。」王英傑說。
阿霍的家在倫敦一個叫 SWISS COTTAGE 的小區。半山上,入目盡是兩層或三層高的前後花園獨棟住宅。阿霍則住在一列排屋的其中一戶,兩層高連地庫。二樓是阿霍夫妻的主人房和他女兒的睡房,一樓是書房、廚房和客廳。阿霍說地庫本來是雜物房,一年前改裝成客房,雜物就放到車房。現在的地庫有一張半米高的床、一組木製桌椅,還有一個寬敞的衣櫃,帶著類似大學宿舍的熟悉印象。
最吸引王英傑注意的是窗。擦得光潔的窗戶外,下面四分三是磚牆,上面四分一是街道地面,看得見汽車的輪、途人的腳。彷彿整個社會是一個層級,而他,就實際意義而言,在下一層。
王英傑是地庫第五個住客。阿霍跟他講往事,說自己移英二十年,深知移民的徬徨與艱苦,所以想幫助新來者一把。他們大多的對話都是在晚飯餐桌進行。晚餐總是只有他們倆。阿霍說他妻子是搞金融的,工作非常忙,女兒則因為參加學校體操隊,經常練習到入夜。
吃完飯,王英傑就返回地庫,靠在床上吸煙。阿霍就上樓。也有過一夜阿霍提議去附近的酒吧,但王英傑謝絕了。一來他沒多大興趣,二來他不願意阿霍請客,也不願意自己付鈔。來到英國後,除了買煙和買午飯,與經紀去看放租的套房,他沒去過任何地方。
令兩人都意外的是,王英傑在阿霍的家待得愈久,他們反而愈見生外。首天一起回憶聖誕聯歡會的老友重聚氣氛漸漸枯歇,餘下唯有久未聯絡的陌生。阿霍將這變化視為自己不夠好客,對王英傑愈發熱情,還問他周末要不要一起去 FAMILY DAY。
而王英傑不願意。對他而言,阿霍就像窗外那些人,他寧願待在地庫吸煙看他們走過。
後來他連跟阿霍一起吃飯也提不起勁了。飯廳中那橘色的燈光對他來說太明亮太柔和。「有點累。」王英傑推掉晚飯時說。「可能是因為時差,坐長途機是第一次。」
聯歡會在平安夜舉行。那天,英國的地產經紀都不工作,惟獨華人仍非常勤奮,約王英傑看了三個倫敦東的地庫房。那經紀本還想帶他去倫敦南,但王英傑說是時候回去了,要參加聖誕聯歡會。
聯歡會七點開始,王英傑知道阿霍看得重,六點就回去了。進屋的時候還不見其他人,只有客廳中央比人還高的聖誕樹在閃爍五光十色。樹下有三件包裝鮮艷的禮物。王英傑將他那一份也放好,泡一杯朱古力,回房呷著等待。
他又想起小學的情景。那天每個班房都會透過廣播系統放聖誕歌。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AND ALL IS BRIGHT 。兀自看著窗外的街道,他輕聲哼唱起來。
直至歌聲被一下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打破。起初王英傑想那大概是主人家不小心打破杯盤,可是很快就發現自己猜錯,因為他聽到一把憤怒的女聲,一把憤怒的男聲,然後是一把啜泣的女聲,來來往往如三重合唱。至於歌詞,王英傑聽不真切,也不想聽真切。
碰碰碰碰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二樓落到一樓,又自一樓下來地庫,再變成拍門聲。那聲拍得極狠,王英傑幾乎要為房門擔心。
「MR. WONG?」門對面的人說。「MR. WONG, PLEASE OPEN THE DOOR.」
王英傑打開門,眼前的女人比他矮小一截,披著波紋的棕髮。她的眼睛睜得老大,記乎要大過臉上架著的金絲眼鏡。
「I AM SORRY BUT YOU HAVE TO LEAVE NOW.」
王英傑想了一下,轉過頭走回房內,捎起煙、手機、大衣和錢包出門。
出門後,一時間他也不知該去哪裡,只好靠在對面的燈柱吸煙。過去一星期他都是從地庫看外面,現在卻調轉過來,這讓他覺得異樣,好似見慣了工的人忽然當起面試官。
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在阿霍的家二樓朝窗外望。女孩淚痕未乾,表情竟然透露出一種不屬她這個年紀的絕望。那頭上戴著的冷帽,織著藍底紅間的米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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