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值得寫進履歷表裏,就是我一夜間將三隻貓都抓進袋裏,送上航程 14 小時的飛機。事前反覆在腦裏排練,還得施用抓貓的絕技 —— 趁牠竄進衣櫥或雪櫃頂前,輕輕拎住牠最脆弱的後頸,喚起牠被貓媽媽叼起的感覺,利爪不再在空中亂舞(在此呼籲讀者要溫柔待貓,這招對肥大的貓不適用)。我想,能教羈傲不馴的貓科動物乖乖臣服,就是對媽媽懷有恐懼的生物本能。
動物的親情也可以很血淋淋,小時候養過倉鼠,聽說鼠媽媽一旦覺得寶寶長不大,或者沾染了人類的氣息,便會毫不留情地將牠們吃掉。一團蠕動的粉紅色,轉眼就被咬噬得屍骨不存,留在木糠上的半點血跡,讓人想到李碧華《餃子》裏的一啖胚胎肉,咬破薄皮那刻,也許酥脆又腥臊。不怪倉鼠無情,沙虎鯊亦會在母鯊體內相食手足,在牠們的世界裏,這也只是大自然汰弱留強的過程。
李碧華《餃子》
將永葆青春的慾望寄託於不成形的小小胎兒,非李碧華為懸疑效果所獨創。在《紅樓夢》裏,賈母就吃過一道滋補菜餚—牛乳蒸羊羔,輕描淡寫一句「沒見天日的東西」,暗示剖開母羊之腹取得羊胎;東南亞某些國家,亦有進食受精雞蛋、鴨蛋的文化,薄膜中隱約可見的雛鳥,不減人們的食慾。血河潺潺流過世世代代,忽然浮現《動物農莊》用兩條腿站著打撲克牌的豬,人與獸的界線似乎也混沌起來。
人類餐桌上雖然殘忍,但若說起自己的嬰孩,臉上總會籠上一層柔光。見過以前的時尚廣告用「LADY-IN-WAITING」來指稱準媽媽,這確實是一場美好的等待,就像你忍不住按亮焗爐的燈,隔著玻璃門偷看蛋糕慢慢隆起,焦灼發光的瞳孔,糕體的微焦表皮,相疊的倒影揮散著無限期待。
無論是古典油畫或現代街拍,都不難看到孕婦用手撫摸或輕托隆起的腹部。如同貓愛在柔軟的枕墊上踩踏,憶戀依偎在母親懷內的溫馨,觸碰肚皮也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吧。但不是每個時代的女人也這麼幸運,維多利亞時期就有商家推售孕婦專用的緊身胸衣(CORSET),在當時的人眼中,懷孕應當是一件私密的事,因為這不但意味著喪失自由,亦宣告貞潔純真的消逝,為了盡量隱瞞身孕,兼且滿足沙漏細腰的審美,孕婦竟也穿著緊身胸衣,修飾日漸隆脹的腹部,實在匪夷所思。
儘管我們傾向相信母愛是必然的,懷孕的身影必然是美麗、神聖、充滿光芒的,但事實上那份痛苦也是存在的。民國作家蕭紅最懂這份悽楚,在她筆下,懷胎十月只有黯淡和荒涼,她在《棄兒》寫道:「一個肚子圓得饅頭般的女人,獨自的在視窗望著。她的眼睛就如塊黑炭,不能發光,又暗淡,又無光,嘴張著,胳膊橫在窗沿上,沒有目的地望著。」她的手雖也摸著肚子,身心卻無比沉重,寬大長衫也遮不住的肚子,像小盆,像大盆,拖著像木造的假腿,感覺漸漸麻木。
當親生孩子被別人抱走後,她獨在產婦室裡,「整夜的幽靜,只有她一個人享受窗上大樹招搖細碎的月影,滿牆走著,滿地走著。」棄兒後的悔恨不捨,蕭紅隻字不提,卻只有一片月夜的寧靜,連嬰兒啼聲也沒有。或許是我們一廂情願,放大了母性中的犧牲與骨肉之愛,卻未曾想到,她們要撿拾被揉碎的身體,再花盡力氣去走眼前的路——「她沒有小孩也沒有汽車,只有眼前的一條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開拔一樣。」文末是這樣寫的,如一條冷河一樣清醒,先解決自己如何活下去的問題,或者這才是人的本能。
我也不好扮作專家,畢竟我沒有懷孕的經驗,不過也可分享一個秘密:我時常穿著媽媽昔日的孕婦裙——只是一件普通的印花家居服,軟薄得好像可以搓成一團握在手裏,領口已洗得有點鬆弛。舊相片中,媽媽生產後髮際線的碎髮亂飛,戴著厚厚的金屬眼鏡,然後穿著這條棉裙,一臉剛卸下重擔的疲憊。多年後她的女兒擅取來穿著,只因舒服又毫無束縛,手袖輕柔柔地垂著,沒有孕肚支撐的長裙,在我身上更顯空蕩,如瀉掉了白米的麻袋。這才是合理的孕婦裝啊,我舒了一口氣,做現代的女子,不需穿教人窒息的束胸,也不必承受生育的使命,只需顧好三隻貓,實屬一份自私的幸福。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