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好物或美人,往時常稱為「尤物」,雖然這個詞語似已過時,還略帶男性凝視之嫌,但還是值得討論一番。何為尤物?清代李漁在《閒情偶寄》如此解說:「媚態是已。」他說如果徒具美色,難以擾動人的心志。唯有添上了媚態,好比「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雖然是無形之物,卻比美豔外表更能誘惑人心。
「媚」是抽象的,但「態」就有跡可尋。能夠詮釋尤物的符號之一,我如凡夫俗子一樣想到絲襪。絲襪本身無甚特別,與沖港式奶茶的濾袋其實並無兩樣。但腳尖套進襪筒,緩緩貼著肌膚捲起,姿勢動作若做得曼妙,想必就是李漁說的媚態。細密交織拉扯的絲線,緊裹雙腿若隱若透,在絲光浮掠的毫秒之間,確實予人無限遐想。
SOPHIA LOREN
本身放入奢華盒子供應予宮廷貴族的絲襪,被曳動短裙的 FLAPPERS 女郎賦予了明目張膽的暗示,變得撩人起來。而在我心裏有兩大絲襪美學,一種是英倫或法式復古,如 ALEXA CHUNG 纖細而叛逆,你只會注意到絲襪下突出的膝蓋骨,感覺她是讀很多文藝作品的不聽話女孩;另一種則是意式的張揚風情,如芳華絕代的 SOPHIA LOREN,是寧願開在荊棘叢中也不愛溫室的血色玫瑰,再性感你也不敢冒犯。在《YESTERDAY, TODAY AND TOMORROW》裏,她順著音樂的節奏,解開圈在大腿上的吊帶、褪下黑絲襪的舉止,落落大方毫無顧忌,與其說是給男人觀賞,我更覺得她才是掌控大局的那位。
如果比堅尼的誕生如擲下一顆原子彈,那絲襪也同是殺傷力驚人的武器,史上就爆發過連場「尼龍騷亂」(NYLON RIOTS)。30 年代末,化學公司 DUPONT 創造出新物料——尼龍,起初用來製作牙刷刷毛或手術縫線。商家知道女性市場最有利可圖,既然尼龍比真絲便宜,亦具有不易縮水和防蟲蛀的特性,索性推出尼龍絲襪,果然旋即成為女士恩物。接下來的事大家應該也聽過:美國捲入二戰之後,不得不暫停從日本進口絲綢,而尼龍也被徵用來生產降落傘和繩索等,政府甚至徵集女士穿過的絲襪——不要想歪,只是將它們熔化,重新製造成戰爭物資。
SOPHIA LOREN
戰爭結束後的秋天,商店重新上架絲襪,導致美國各地都發生了「尼龍騷亂」,女性不顧一切苦苦排隊只求搶得一雙。1946 年 6 月 12 日,匹茲堡淹沒在大雨的夜色裏,但襪子店外仍有著超過三萬人的隊伍,有些女士狼狽地用報紙擋雨,虔誠等待買到久違的絲襪。而這個過程毫不優雅,女士用辛辣的言語回擊嘲笑她們的男人,上演了扯頭髮、指甲抓臉的爭奪戰,並且不惜與警察推撞,以致翌日報章的頭版都用「暴徒」、「尼龍飢渴女孩」來形容她們。也許妝容化掉,或是身上多了些瘀痕,仍不減她們對買絲襪的狂熱,可以想像到空手而回的女子有多失望。
在戰爭時尚裏,液體絲襪(LIQUID STOCKINGS)也是我最欣賞的發明。無法買到絲襪的日子,女生會將彷似粉底液的裸色液體,均勻塗抹在雙腿,並用眼線筆或眉筆在小腿後勾畫線條,營造絲襪縫線的效果,或可以到美容院請專人代勞,這是她們在匱乏歲月裏,維持著體面的方式。這教我想起《小團圓》的歌詞:「在最壞時候懂得吃 捨得穿 不會亂」,在動盪時代之中,追求外在的美,縱是看似不理智的、靡爛的、荒唐的,可是絲襪難道不比降落傘重要嗎?至少在愛美的人心目中,正因這份不肯妥協的偏執,才讓我們在絕處裏留存著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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