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炳 WONG PING 是一個不斷帶來驚奇的男人,睽違7年回到主場帶來個展《肛門耳語》,古語有云「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不過黃炳已經不是少年,他曾參加紐約古根海姆美術館;巴黎蓬皮杜中心;鹿特丹國際電影節;辛丹斯電影節等知名機構的群展及放映活動,亦在紐約新美術館;倫敦卡姆登藝術中心;柏林時代藝術中心舉辦了大規模個人展覽,不但曾為 PRADA 特別製作動畫,作品更作為香港藝術史的一部分被收入 M+ 館藏。黃炳的創作橫跨錄像、裝置、平面設計,憑藉標誌性的動畫聞名,以豐富色彩的視覺、情色元素配合彷彿自傳的畫外音敍事帶來對生活、社會、世界問題的思考,既小且大地散播近乎極端的異樣幽默感。他不把一般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在擺脫道德的束縛後帶來很多充滿邏輯而彷彿更加理所當然的觀點。在訪問中接觸到他視角的短短時間,才醒起人藏著多少假定和前設,感受到原來生存和世界是多麼荒謬和不合理,令人在當下只想大笑,但之後要活下去就想一直大哭,可能就能把眼球後面的沖出來,如果你能看完這個訪問,就會明白這個 INSIDE JOKE。
《肛門耳語》
你喜歡做訪問嗎?
自己創作時靠直覺和玩比較多,覺得是這樣就是這樣,解釋不到這麼多,做下去才會發覺背後的原因,有些藝術家可能會說到後設的原因就是原因,但很多時我的原因要有人問才想到,平時很懶,哪有空自己問自己。可能有些人要不斷鑽研拆解那個原因,我也認為要有這部份,不過對於我來說什麼是藝術,就是那個直覺模糊的曖昧位最正,像愛情,「點解我咁鍾意佢,佢咁污糟,三日先洗一次頭?」,想得太清楚就不喜歡了。而做訪問就是一路了解自己在做什麼,所以我很喜歡做 Q&A,發現放映後問答環節觀眾留意到的問題很有趣,那一刻我才意識到自己會這樣思考。而且訪問要立刻答,不能想太久,還有大家的問題很 RANDOM,「點解嗰條友要著呢條褲?」,拓展到下一次創作時就會想起原來大家會關心這些。而且平時很少會得到他人的直接回應,除了藝評人。
會介意 ART CRITICS 的評論嗎?
我不是太在意 ART CRITICS,因為覺得去看很尷尬,我發覺在 ART SCENE 有一個比較吊詭的位。這是來自朋友的經歷,他在美國看完我的展覽,說我用的那個舊動畫技巧,令他想起另一個專用這個技術的藝術家,但這個技術在動畫圈只是一個技術,不是獨有的展示方法。藝術圈有趣就是不同藝術家用不同的媒介,但藝評人要評所有的媒介,既要懂動畫的歷史進程,可能另一個人用陶瓷又要有陶瓷的思考在裏面,藝評人的存在要駕馭所有媒介的知識,我不覺得可能。藝術圈就是什麼人都有,而每個人在研究的都很瘋狂,或者說很有趣,不要用瘋狂,有好多都好悶,我想有七八成很悶,但有些都有趣的。和動畫圈的人吃飯,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語言,大同小異;在藝術圈一起坐,可能這個畫畫、那個攝影、另一個在研究蜘蛛,有趣之處是一桌人已經有 10 種表現方法,所以我又對藝評人的角度是否真的能評價動畫質地有疑問。
(編按:因為那樣東西好不好太主觀,所以大家說什麼都可以,好像我做 EDITOR 評論衣服也是一樣,說得通沒有人可以說你錯。)
是,他有他的角度,不可以話錯,只可以話弱,弱些。開始覺得有些藝評家好,看過一些文章說這個位置不可以缺失,譬如現在香港有很少專業的藝評家,你當是一個食物鏈,藝術家展示後不是每次都會走出來解釋作品的全部和意識到所有觀點,有博物館作為學術的代表,而藝評家有需要揭示一些問題,好的會透過藝術史議論把作品與歷史和學術性連結,提升你的觀點。猶如松本俊夫的電影角度原因為何沒人能確定,成為了經典,是靠大家去討論、歷史慢慢發掘、學術人的眼光將他提煉。
《肛門耳語》
《肛門耳語》
可以介紹一下最新個展《肛門耳語》和背後的靈感嗎?
我的主題《肛門耳語》有了很久,因為我好喜歡這個主題,像在肛門細細聲講些話給你知那樣。我最喜歡那種做愛前或做愛後說的床話,做完愛不能立刻走,又要 KILL TIME 說的無聊話,耳語般的碎碎念。靈感來自好多方面,有一個是在 69 姿勢的時候人會分心,舔得太久,神也不在那裏,那就望下肛門,今次片中有部份是在「肛門紋」中發現另類數花瓣做決定的方法,然後找好多陌生的肛門,因為數過的不能夠再數,而每一個人的都不同。
另一個靈感是因為上年去日本,有個朋友帶了我去很在地的脫衣舞俱樂部,場內都是老人,有些人跟著打拍子打氣,還有些人看到睡著了,脫衣舞者恍如藝術形式的一路跳一路脫,大家都集中在她的私處,去到拍照環節她換了 T-SHIRT,全部男人就像在 BAKEHOUSE 排葡撻那樣排隊付錢合照,輪流紛紛在說「你可不可以露腳趾」等等等等,我覺得那個分享、世界大同的瞬間很棒,大家經常說日本保守,保守的極端就是對慾望的無所謂。 直到謝幕,舞者全裸逐個人在面前露出私處,觀眾的反應反而是不敢看,遠望時一直跟隨,而當突然接近,避開的反應是要面對自己的羞恥心或太強的幸福感,可以有很多解讀,令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法國哲學家巴塔耶的《太陽肛門》。
片中也有一些節錄是來自這本書的,書中大量討論了什麼是戲仿,即是比喻,又比諷刺不直接,比如「性交是犯罪的戲仿」,我也喜歡這些模糊的比喻、曖昧的距離感,因我也討論社會性的議題,但到某個程度就不想再 RESEARCH,我覺得在藝術裏面不是要提供答案,而是拋問題讓人一起思考。另外書又形容「肛門就是太陽」,所有植物都是向太陽而生,但人卻不敢直視猛烈的太陽,其實肛門就在比喻污垢和性慾,喜歡舔肛門是有些人的性癖、有些人則避緯這些,屍體、慾望、污垢、甚至幸福感就像太陽般刺眼,當人類面對就會避開。
作品中經常探索的主題是?
我有經常想用的包裝,性、慾望、羞恥心是我的包裝,而反映的每次都不同,多數是當代人類互動之下的荒謬,最簡單 SELFIE 文化都是人與人建立的一種,林林總總,其實可以說我無話想說,但有好多問題想一齊探討,那些未必是大問題,最有趣冥冥中 RESEARCH 時常常給了我很多聯繫。
對人的那一個身體部位最感興趣?為什麼?
不如眼睛,因為有一次我掉了條頭髮進眼睛裏我就撩,撩撩下不見了,照鏡發現頭髮打橫一條包圍着眼睛,兩端在眼球後面,就像壽司的紫菜般包著。盲了一樣令我很慌張,最後不斷用紙巾才弄到出來。我做 RESEARCH,發現眼球後面收了很多東西,猶如梳化條罅,令我立刻想看所有人的眼球後面收藏了什麼,尤其是聽說有時隱形眼鏡會走了去眼球後面,但不知怎樣做才可以看到。
《肛門耳語》
《肛門耳語》
為何喜歡以情慾和性的元素作為傳遞訊息的語言,當中有什麼吸引你的地方?
這些都是我後期慢慢在訪問中察覺的,可能性是一種很貼身的世界語言,影像都不算,令我更方便指出荒謬的位,因為我說故事的方式是透過極端的情況去誘發選擇,選擇令你清晰。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選咖喱味的屎,還是屎味的咖喱,其實要細想可以慢慢想,真是有人會答屎味的咖喱,那你會分析到這個人很注重真實。我經常會做一些思想實驗,想像每次一進升降機都要選一個性行為的對象,就算我是異性戀而全部都是男人,就會明白自己的偏好 ——「原來我在意男人的鼻」,預先想要做極端的決定才會明白真相。
還有無論我們多政治正確,在性的方面仍是很開放,譬如色情影片平台仍然是分門別類:年老、豐滿、侏儒,這些標籤放到工作或是現實環境就是歧視,但在床上可以把慾望放到很大,而那個樣子只有某種情況會看到。私領域盡情釋放的慾望可以與公共領域的人格設定有衝突而被我們容許,性方面環境和現實的獨特距離是令我很感興趣的地方。我很喜歡有一套 NETFLIX 劇集叫《EASY》,每集 30 分鐘,是暫時我很少見過,討論了很多當代要面對的性和愛情問題。
你認為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怎樣謂之成功?
實際來說當然是賺到錢,因為從而影響日常生活的問題,從而影響個人狀態,從而影響創作。成功都是好虛無,不如說我想做怎樣的藝術家、做怎樣的人。我想成為經典,作品達到永恆,有些作品是作者死後,你也很想找到他聊天,想知道「點解咁嘅?」,做到就很開心。說開這樣,紐約 NEW MUSEUM 每次做一個個展,都會給藝術家出一本書,分為三部,一個是策展人寫、一個是藝術家找的策展人寫、一個是藝術家自己寫。在我的個展時,我沒有東西想說,所以就建議不如找一個問米人去問我偶像級的藝術家 CHRIS BURDEN,所以我本書中就無故有一個問米篇,他們找了荷里活很出名、明星都愛的問米人和一個當地的藝術家陪同,去了 CHRIS 生前的 STUDIO 門前問了一堆問題。
你覺得問米準不準?
我沒有看到,應該說還沒有看,找一日看。
試描述為何藝術對社會重要。
我不知道重不重要,我覺得好勁的藝術是可以煽動人,好的煽動可以推翻一個思想、固定的社會制度,我說的藝術並不只是這類藝術,也包含電影、音樂,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反制度的宣洩,一場 SHOW 二萬人在跳,可能以前大家沒有其他媒介去接收這些資訊,作品就有它的強大之處。以前是煽動、或者帶到一個角度關於人生原來可以怎樣,但現在我覺得真實的行動遊行一定強大過作品,變了真的是身心靈,LUXURY 一點。沒有電影和音樂都可以生存,但無人能否定那種滋潤,或者幽默,可能有觀眾笑一下已經回本。對於自己作品 STANDARD 的那條線可能就是解釋完自己阿媽都不明白就最好,她明就是那個廢話不夠廢。
《你要熱烈地親親爹哋》
對於 AI 藝術的興起有什麼看法?
沒有看法。
甚麼構成一件藝術品?或者話藝術品的定義是?
這個問題我想轉換一下,因為我都不明白什麼是藝術家。我是半途出家,在動畫界他們會叫我動畫家黃炳、在電影節他們會叫我導演黃炳,在這種場合他們會叫我藝術家黃炳,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四不像」,已經模糊到你叫我什麼都可以,你叫我是部車、你叫我壽司黃炳、你叫你個仔做黃炳都無所謂。但我經常有個疑問,是否讀藝術的人一畢業就是藝術家,但會計一畢業還要考個牌,你不會隨便叫自己會計師,所以藝術家的那條線到底在那?而為何我有這個問題呢?其實 15 年才有第一個藝術空間邀請我做一個展覽,最癲是第一次做認真的 WORK 就是 M+ COMMISSON,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什麼是 M+。但我一去到那個場合,展覽一開幕,就被稱為藝術家黃炳,明明前一天還在 TVB 打工,還是平民黃炳,新聞中的市民黃先生。之前已經在做動畫放上網絡,為何一放到藝術的空間就變成 ARTIST,所以這個問題我一向覺得不需要理會,有些藝術家很喜歡說生活就是藝術,全程都是藝術留待發掘,那你去做發掘家吧。
怎樣可以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這個我在上一條片《唔好意思遲咗覆》探討過,我覺得做好人首先你要狂綵排做一個壞人,如果你一世做好事,你不會知道自己為何在做好事,譬如知道不可以說粗口,即是腦海已經把粗口排練一次,所以做一個好人就是不停預演產生「地獄的思想」,這樣才知道自己是一個好好的人,純情的好人只是無知,可能他一知道壞的東西就會做壞事,就好像我的作品可能有些思想很 MEAN,是要叫大家不要這樣想,好像政府叫大家不要吸毒。
對於你來說幽默是甚麼?
幽默或者驚奇就是有些位跳出了觀看的邏輯去指出一些 BUGS,一跳出了就令人拍案叫絕,等於我最近在想有差別殺人和無差別殺人的分別,為何大家都覺得無差別殺人更瘋狂變態?你細心想下無差別殺人應該是最 MINIMAL 想做的事,無原因不是最簡單嗎,有差別背負着更多情緒不是更難嗎,大家對於理解不到的就當無里頭。
你認為以搞笑的方式講述悲哀的事對事情有幫助嗎?
有,像我《耳屎落石》的作品是想嘗試不用一貫的連接故事和太多視覺,挑戰用棟篤笑的方式呈現,那陣時發現自己寫作的方式很像棟篤笑,用幽默的方式去包裝生活的觀察,笑自己之餘也笑大家。有些人會說「你這樣很高高在上嗎」,其實我的片也在笑自己,說當代我們面對的現象,而我也存在於當代之中。我想達到的威力是希望觀眾笑笑下發現不對路,怎麼自己也是這樣,這樣的寫作技巧更能令人體會到當中的荒謬。你很嚴肅道出問題,只是加重罪疚感多於反省,反而削弱它的威力,假如你用荒謬的方式側寫,更令人覺得問題需要解決。假如我寫劏房問題,我不用寫那個人潦倒吃麵包、日日執煙頭食,不是說污名化他,其實七百萬人都知道問題所在,但沒有人想面對,如果你側寫,譬如寫劏房業主的切入點,「怎樣有幾迫得幾迫」,「沖廁水用來煲煲仔飯一流」,這個荒謬的角度更加揭示到社會的變態。
卜卜卜
對現在的香港有甚麼看法?
極度悶。
為何會開設卜卜卜?
我很重視世界正在邁向悶的問題,演算法給我們吸收了很多的假象,不過都是重重覆覆看相同的東西,大數據令到各個人越來越專,越來越窄,甚至很多人都跳不出去人生工作中的演算法。而卜卜卜令我跳出了我人生的演算法,有個地舖讓我不費吹灰之力都能吸引到生活順序以外的陌生人,以為自己識好多人,其實識來識去都是創作人,可能識個整雪糕的人都有趣好多。
另外一樣我想說的是,現在的我們極需要電視,以前轉台的時候會看到很多隨機的東西,雖然是硬塞給你,但現在的問題除了演算法,是我們被主觀洗腦的邁向,所有搜尋都來自我們自己。這個感悟來自有一次回家等吃飯,看電視發現個個台都想看,十分刺激,可能TVB節目有一集關於女性內褲怎樣更舒服,兩性又更和諧了,而我一生都不會無端端想到去 SEARCH 這些知識。儘管我覺得這是反其道而行,沒人會同意。
在卜卜卜遇過的人中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是?
無最深刻,但好多人會走進來說心事或者愛情,令我覺得變了心理醫生或者《今夜不設防》的霑叔。這個未必是好處,但我又很想認識這個世界,因為你和人聊天就拿了那個人的人生,不用經歷就拿了他的經驗,多化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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