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秘密嗜好也許有一點點毒舌,但絕對無害於人﹕每當黃小姐在街上遇上一些人,衣著較為富有特色 —— 她就會像花貓發現老鼠那樣,盯著他。
她的內心就會掀起一場比喻與形容的風暴:
「檸檬黃與鮮橙連衣裙,還有蕾絲鑲邊!何苦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水果蛋糕。」
「嘿,這件藍白直條西裝是百佳店務員?」
「哈,上下身全金珠片,閃爍過黃金聖衣。」
「哦呵,又把內褲當面褲穿……」
恐怕再沒有更貼切的字詞比「評頭品足」更能夠形容這種嗜好。而這,當然不是一個褒義詞。《掃迷帚》第十五回:「輕薄少年,多於廟前廟後,評頭品足。」《馬太福音》第七章一至五節:「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一隻手指指著别人等於四隻手指指著自己的道德觀念,黃小姐也是有的。再者她本身也自知不是甚麼摩登指標,長的又極普通,最討厭是頭髮亂蓬蓬幾乎無法打理。她真的不是存心取笑人。所以,曾經,就算她在街市碰上脂粉施得煞白的女人,也會努力提醒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她會緊閉雙眼默念。
然而意念的力量防彈衣也擋不住。
「——屍妝!這人絕對是化了屍妝。」
雖說評頭品足是不禮貌的行為,但如果在黃小姐身上這幾近一種本能反應,直如鐵鎚敲膝蓋小腿會踢起那般令人無可奈何,那道德的金秤應該怎樣衡量它?是該說這是黃小姐的原罪,抑或其實定罪準則可以寬厚些,只要不把內心的想法宣之於口就不算錯?
哲學的思辯太複雜,黃小姐沒有答案。不過,基於良善與迴避衝突的品性,她向來都會小心兮兮,不讓自己心裡面那些翻騰的毒白異變成對他人的實際傷害。她從不講人壞話。就算在某些情況下,她的個人觀察早已不再限於她一個人,而是人所共知的閒話——畢竟穿得醜的人又不是幽靈,只有她才看見——當她的朋黨熱烈地在當事人背後指指點點,並問起她:「妳不覺得那人穿緊身灰色衫看起來像一只癡肥的河馬?」她也只會低頭,任由兩綹黑晶晶的鬢髮在耳邊跳動,緋紅的臉掛上一抹尷尬的微笑,彷彿為人世間的一切惡意感到抱歉。「我覺得 OK 啊。」
一輩子她僅把自己這個秘密透露過三次。
第一次是在十八歲那年。某日黃小姐在膠花廠穿膠花,注意到有一個同事盯著她。那女生一頭長髮,架一副粗框鏡胸罩那麼大,眼睛卻像兩隻病懨懨的小蝦米。她看黃小姐的視線就像走調的聲波般迂迴。一般人大概不可能察覺這種視線,但黃小姐本身也是迂迴盯人的裡手,心裡一下子便有了數。
黃小姐不動聲色,手指兀自靈活地在塑料皮上拔花瓣,同時回瞄那女生。兩人的目光在短暫交接後迅速錯開。然後又交接,再錯開——直至下班時間到,黃小姐將要起身離去,那女生才也站起,朝她走近,對她說:「T恤。」
「呃?」
「穿反了。」
這場偶遇除了讓黃小姐發現自己經常會把T恤調轉而不自知,也讓她得知陳小姐跟她分享著相同的嗜好。往後十三年,兩個女生會成為好姊妹,每星期都會在銅鑼灣、在旺角、在尖沙咀那些熙來攘往的街上閒逛,吃飯、買衫,並不時用肩頭輕撞一下對方的臂。
「瞧!那個人沒穿衣服?」
「肉色旗袍,分不清哪是肉,哪是袍。」
「肉色也有深淺,她是故意選跟自己膚色一樣的。」
「露體狂。」
「喂!別那麼大聲。」
「妳才大聲。」
「嘩!這個芒果好平。」
「對啊,好平,呀哈哈。」
這兩個人曾經分享著全世界只有她們才懂得的語言。
是已,當黃小姐告訴她要隨家人移民,她們抱著痛哭了一夜。那是 1975 年的事。「我會來看妳的。」陳小姐拉著黃小姐的手。黃小姐把另一只手搭在陳小姐手背:「我們再一起看英國怪人。」
她們也約定要給對方寫信。信,是寫過的,只是從一開始就不頻密,而且隨著斗轉星移愈來愈少。她們終究沒再見過面。二十年後有次,黃小姐從一些舊同事口中聽說陳小姐和她丈夫帶著兩個小孩去了英國旅行。她沒有嘗試證實。
黃小姐在英國一個人評頭品足。
1983 年,也就是八年後,她第二次透露自己的嗜好。
或者應該先說明一下黃小姐移居英國後的轉變:首先,她結婚了,嫁給了一個在倫敦唐人街拿手做菠蘿油的師傅。生了一個女兒,也已經三歲。剛到埗幾年她也曾經經歷過一段人情言語兩不通的苦日子,可是,時間真的能夠改變命運——不,時間就是命運本身,她一天只記一個單詞,八年下來,英文也鍛練到了能會話的程度。她在一家英國人開的小士多找到了店務員的工作。每日小士多都為她帶來源源不絕的可以供她心裡暗叫嘿、哈和哦呵的客。黃小姐應該心滿意足了 —— 不過來到英國後她還有一個轉變,就是評頭品足的興致有了急劇的增長,簡直就好似痛風因為倫敦陰晴不定的天氣而大幅惡化一樣。就連黃小姐自己也有點被這種變化嚇到。有時她會說都怪英國人的衣著品味實在太精奇,有時會說是生活太無聊。
她還一度提出過一個富有社會學意涵的假設:鼓勵了她評頭品足的可能是英國文化。這個假設就是來自 1983 年發生的那件事。那年秋天,她偶爾在依靈一家有露天茶座的咖啡館看到一張海報,JOIN OUR SUNDAY PEOPLE WATCHING GROUP。黃小姐從沒想過盯人看也有 GROUP,心想可能是因為西方崇尚自由,沒那麼多道德規範,就算直眼盯人看也可以被接受、甚至被視為有助身心健康。
那個禮拜天,她回到這家咖啡館,付了一英鎊的入會費。那時候盯人看 GROUP 已經來了十餘人。每個人都穿得像徐志摩。男的恤衫搭毛衣西褲、女的襯衣長裙,甚至還有人打呔穿西裝。黃小姐穿牛仔褲和一件寫著「I’M FLYING!SATISFYING.」的意味不明的長袖T恤。她幾乎想否認自己是來參加活動的,但掛了襟花在胸口所以沒辦法。活動開始,眾人三五成群擇桌而坐。黃小姐不安地站著,直至後悔靠邊的坐位都已經坐滿,只好坐中央。在她前面,組織者 LEWIS MCCARTHY 講開場白。他說他在大學教書,人們暱稱他為 PROFESSOR PEOPLE WATCHING。
「PEOPLE WATCHING,」PROFESSOR 盯人看說。「乃係一種民俗學的研究方法,其目的可以分為四方面。一)調研社會能動者之間的互動、二)透過觀察到的線索想像被觀察者的背景……」
與會者要輪流講述參加目的。黃小姐聽不懂他們說的目的。她一直低下頭,但低了頭還是會輪到她。輪到她的時候,雖然她已經採取了較為謹慎的說法:「我對品鑑服裝感興趣。」可 PROFESSOR 盯人看還是說:「很好,非常好。不過,正如 PIERRE BOURDIEU 說,每個人的品味都是其社會背景的結果,是故誰都沒有資格充當他人衣著的判官,但我們可以透過衣著去分析能動者的社會階級……」他們熱烈分析社會階級。
黃小姐把分析留給他們,樂趣留給自己。
她仍然是一個人享受自己的秘密嗜好。
除此以外日子就是收銀、撿貨、做飯、帶孩子……生活就好似拉特蘭湖或者城門水塘一般風平浪靜。她那一波移民潮的香港人大多都過得風平浪靜。有些人會因此而坐不安席,去出軌或者參政,可是,對黃小姐來說,看那個胸毛尖穿出半透明背心汗衫的男人,看那個知命之年仍紮兩條小孖辮配粉紅色絲帶的女人,她就已經自覺體認到了人世間最大的歡樂。
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信自己會帶著這個秘密走到終點。
然而,隨著她一點一點老去,歲月一點一點奪去了她的記憶,同時也一點一點卸下了她的矜持。大概是今年初開始吧,有時我去療養院陪她吃午餐,會覺得她已經忘卻了塵世間的道德規範。她會坐在飯堂,身體不住哆嗦,彎下腰,低下頭,鬆軟的雪白的鬢髮耷拉著,雙手平放在桌上的餐盤,右手食指卻顫抖著彎起,悄悄話:「嘿,那女的……八十歲人還穿豹皮熱褲……那是豹紋還是老人斑?」
其實不用悄悄話,我們講的是廣東話。不過我也悄聲跟她講:「阿婆妳好賤。不過妳怎麼不說她沒拉褲鍊?」
她故作感傷:「穿熱褲而不拉褲鍊,這就是 2024 年。」
「衰婆,妳又記得今年是 2024?」
「我剛才說了 2024?」
「肯定說了 2024。」
「哎呀……小姐,妳貴姓?」
黃小姐才沒有忘掉甚麼道德規範,她分明就是扮忘掉。
她的曾孫女早就丟開了自己的午餐在花園看春雨後的蝸牛。見到我們笑,又跑回來問我們笑甚麼。
「阿女,妳看看對面那個婆婆。」我說。
「看那個婆婆甚麼?」
黃小姐擰轉頭,看向她的曾孫,又把視線移向我。她的嘴角古靈精怪地彎起來。
女兒又催促著問:「MOMMY,看那個婆婆哪裡?」
我把她抱上大腿。「妳看那個婆婆坐好把午飯吃清光,多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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