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藝術家林東鵬正在做新作,請一班朋友分享有關「布」的故事,我霍地想到多年前在內地看到的一幕。不過他的作品圍繞香港,最後我分享了另一個本土故事,這抹藏於心內多年的感受,決定要來宣洩一下。
一個雲淡風輕的早晨,忘記是在雲南哪個偏僻小鎮,我遇見一位走路蹣跚的婆婆,細看之下她不是步履不靈,而是有一雙如貓的小腳。我以為自己穿越了時空,廿一世紀AI年代都開始了,眼前竟然乍現清末遺風?蘇轍於《菩薩蠻》對纏足的嘆詞在我腦海湧現: 「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只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
我不可思議跟着婆婆回到她家門,在聽懂與聽不懂之間跟她聊了一回。
快九十歲的她說,小時候每個女人都盲目地相信,一雙小腳會為她們找 到一個好歸宿,她六歲半才纏足已經是「輸在起跑線」,得不到「三寸金蓮」,而是大於四寸的「鐵蓮」。
以小為貴,以大為賤。這是什麼變戀的審美觀與社會邏輯?男生不是都愛大胸脯的嗎?
我觸摸婆婆那雙風燭殘年的弓足,骨頭早已變形,僅能見到的大腳趾向外彎折,其餘四隻腳趾早已朝腳底捲曲不見天日,因為長期承受壓力,被壓得像劏車場的廢鐵般扭曲。錯綜複雜的腳紋,反映她跌宕起伏的人生。
婆婆解開跟她糾纏數十年的紮腳布,猶如引爆生命中的不可告人的秘 密。原來,每天回家她都會鬆開這長長的紮腳布,好讓小腳透透氣。那八九尺長的布已泛黃,緊緊的將腳包五至七層,是她自己造的,曾經斷開過又被她修補好了。每個纒足的姑娘都會自製這條跟自己糾纏一世的紮腳布,那是痛苦過去的象徵。
婆婆憶述,纏足要經過幾個階層,每個階段都會引起發炎、灌膿、出 血、潰爛,尤其晚上痛苦難當,要用藥小心處理;每次收緊紮腳布,叫 做「折骨纏」,總會引發撕心裂肺的痛,更慘情是有時連大小二便也因雙腳痛入心扉,連蹲都蹲不下。
有些人因過度擠壓,腳趾會斷掉甚至脫落,更見過有纏足,女子因為忍受不住而自殺。《夜雨秋燈錄》也有提過:「人間最慘的事,莫如女子纏足聲, 主之督婢,鴇之叱雛,慘尤甚焉。」可以想像,女人為了盲目的信仰,流過幾多噸眼淚。
千年以來,纏足令女人身心遭受摧殘,怕做剩女,似乎是古今女人的共同宿敵。何謂好命?最近陪靚女閨密去看命盤,師傅講得頗有道理:「有一個人命格很旺,但她性格傷春悲秋、一幅張愛玲feel的怨婦上身;另一個命格沒那麼旺,卻懂得為小確幸感恩,你說誰個好命?誰個幸福?」
閨密沒有回話,露出憂鬱的神情,猶如那長長怨怨的紮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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