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見一位朋友,說起前邊有一家小小的花店,安身於一整條五金舖為主的街道中,綠木門框,玻璃門透出內裏日式擺設恬靜,小店面低調卻醒目。店裏有一女子,同行友人介紹名櫻桃,名字過於甜美,但打一照面,心裏驚艷:蓄八十年代繆騫人或黃韻詩的中性短髮,黑髮,九一分界,有種英氣,襯上柔和的臉孔恰好,雙眼大而有靈,原怕是太清澈與簡單,但女子是有些歲數了,細看就覺臉部輪廓不夠緊緻,有點雙下巴,穿黑色腰部綁帶長裙,多加一重俐落,雖是初見,卻熟絡地介紹我們看她近日很喜歡的紅掌,不是盛開至極的玫瑰、不是形態妖媚的 Lady’s Slipper,而是紅掌,姿態奇特美妍而自有穩重,一片厚重的紅色肉掌吐出一叢鮮黃花柱,一枝獨秀,滿室鮮花失色。
女子的右耳有一幼針型耳環,橫在耳垂,恰與那挺直花柱相對照。交談下來知道女子以給婚宴等活動做裝飾為活,靠花藝有自己一片天,心裏覺得竟真像師太亦舒小說裏的人物,且是故事發展到中後期時的女角,就是那鬆掉少少的輪廓,叫人更好奇這女子前身有些怎樣的故事。
女子的花室裏一瓶兩株的白玫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小小的玻璃瓶,伸出兩株互相背對的玫瑰,左邊一株全心全意的盛開,右邊一株正處初發,少了張揚,多了脆弱與初遇世界的懵懂,忽然想,人人說亦舒故事裏大多有兩種女子原型,一種是樹、一種是花,但其實我覺得亦舒小說裏的女子都如這錯身的二株玫瑰,是一個人在不同處境裏,迸開出的不同形態。
既是看到玫瑰,就想起《玫瑰的故事》裏亦舒寫一個不重要的女子:「那女孩子叫芝芝,姓關,一個好女孩子。說她像白開水呢,她倒有英國小大學的學士文憑,可是誰也不能說她有味道,她還沒有定型,外在與內在都非常普通。」這個芝芝後來經歷婚變,重生,變得極有味道。普通如關芝芝也在有所經歷後,綻開自身形態,更別說其他各色女子。
一個個女子其實都是都這樣歷練過來的。《玫瑰的故事》裏另一女子蘇更生一出場就氣質舒暢,但故事未有細記的一筆,我們在後來才知道,她早年歷經離婚。談《玫瑰的故事》不能不談黃玫瑰,如同曼陀羅般的致命女子,從十六歲到年近四十的人生,在愛情裏叫別人吃盡苦頭,自己也吃盡苦頭。談女子穿衣,從來離不開兩種,不外乎衣服裝飾了你,還是你穿出了自己的氣度或故事。黃玫瑰十六、七歲時是初發的玫瑰,尚未定型,顛倒眾生只因長得太好看,衣服在她身上是裝飾,一如她身邊那些男孩,一如她學習的各種興趣,亦舒這樣寫她:「玫瑰蠻喜歡藝術,就像她喜歡時下流行的手袋、皮鞋、髮型,很粗糙的一種感情。」粗糙,因為並未真正理解,初發的玫瑰懵懂迎向世界。
也難怪年輕時的玫瑰,穿衣有時叫人「看了簡直會眼睛痛」:深紫與墨綠大花裙子,玫瑰紅上身,一件鵝黃小外套,左耳的獨隻蛇型金屬耳環。愛上莊國棟時,她穿白,因為莊穿白,她在為他人而穿。後來莊國棟臨崖勒馬,回到未婚妻身邊,玫瑰隨便嫁一個男人,一直到十年後父母過身,回家接收舊屋,決意離婚,這時的玫瑰,穿衣不止是粗糙的裝飾,不是為愛人,她穿衣為自己。
三十歲的玫瑰,穿衣有度,而此後遇見她的男人都察覺了她偶爾露出的老態,與疲態。但一樣愛她,因為她的疲態、她的皺紋、她的衣服裏皆有故事。傅家敏初遇玫瑰,她帶疲態倚門框,穿黑色綢長衫,襟前別一朵白花;去看畫,穿白襯衫,貼身黑色細麻褲,細跟黑色露趾鞋。她與穿一身素色的傅家明相知相愛,這次她不若當年愛國棟般跟國棟一起穿白,她穿熱帶風情、她穿薔薇色緞褲,配白色麻紗燈籠袖襯衫,陪家明最後的日子裏,她盡情盛放。
爾後的玫瑰,簡單大方為主:普通樣式黑衣服襯配玉的腰帶;白色開司米毛衣,配黑綠絲絨長褲,戴一套翡翠首飾;料子柔軟服貼的黑衣裳,脖子戴金珠來點睛;月白色絲棉旗袍則配同色貂皮外套……她益發不需要衣服的喧囂來代她說故事……
尚在尋思櫻桃小姐的故事,眼睛望着玻璃小瓶裏的兩株白玫瑰,左邊那株快要開到荼蘼,每一瓣花瓣都努力綻放,說是白玫瑰,可細細看去,瓣身有微紫陰影,透着一層陰霾。卻許是這樣更想多看這花,那些皺褶,紋理,都是前塵往事的痕迹,所以這種玫瑰如此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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