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她家大門台階的時候,天空正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來到英國後我一直入鄉隨俗不帶傘,幸好門前有一個不小的屋簷可以躲避。
話雖如此,在空氣濕重的四月霧都傍晚佇立街頭等候並不是多舒適的事,何況,約好五點半見人但現在已經是五點四十五分了。電話又不接。對英國人來說遲到十五分鐘可能是慣例但她是個香港人。也是慣例,或許。
心想 VEE 會不會其實在家,只是沒聽到我敲門,於是我把耳朵貼在大門傾聽。果然聽到人聲,迷迷濛濛像注了水,似乎在聊天,而且是有好幾人,可能有五到六把不同聲音。也許 VEE 是在一個大家庭生活,畢竟她家也真不小,兩層高的獨棟房子,最少有 THREE BEDROOMS,或者說,兩千呎。問題是既然裡面有人,為甚麼不開門。我稍微用力再把門敲了敲。
五點五十分。就算是朋友我也不大樂意等超過二十分鐘的,何況不算很熟的人,而且是她有求於我。我想不如回家算了。這樣想的時候看見一輛 TESLA 疾馳而來,幾乎濺了我一身水。
車門大鵬展翅似地朝上掀開。
「SORRY。」VEE 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會議完不了,都怪英倫銀行又加息。」
「加息比較緊要。」我說。
「有買樓?」
「沒有。」
VEE 挽起她的 GUCCI 下車。我隨即聽到兩下清脆的咔嚓聲,一響來自車門,另一響來自她家大門。
「所以要修理的是甚麼?」我問。
「就說,很複雜,不易講明白。不過你進去就會懂了。」
她拉下門柄,玄關的燈同時亮起。在我的雙眼開始適應驟然明亮的環境之際,走廊盡處一團黑色的甚麼入目,隨即閃到門框後面。我問她養的是貓還是狗,但她說沒養寵物。我以為是小孩,她有點不滿地道:「我看起來像生過孩子嗎?」於是我又再想了一下,終於想到那是吸塵機。
「哦。」她點下頭,然後向屋裡面喊:「出來跟叔叔打招呼!」
我有點不明白怎麼回事,但這時候有誰說:「VEE,歡迎回來。」是我在外頭聽到的其中一把男聲,現在聽得清楚那是由擴音器發出的。話音剛落,好幾把聲音也七嘴八舌地向她打起招呼。
「嗨,VEE。」「回來了啊,VEE。」全都是電子聲。
「幹銀行天天幹得跟打仗似的。」她吁口氣。「這是克洋,我朋友。」
她家客廳相當大,三代同堂也充裕有餘。正面對向玄關的是個壁爐,綠松石的色調令人看得很舒服。壁爐前面,兩張淡藍色的絨質梳化椅上各放有一個玫瑰紅的軟墊。窗簾和梳化前的地氈同樣是玫瑰紅,仔細看還可以看到紅色明暗的變化隱約勾勒出嫻靜高雅的花紋。客廳中央還放有多一張三坐位的梳化,前面的白雲石茶几滾圓像個映照在湖面的大月亮,寬得夠七、八個人圍坐。
她一個人住。歡迎她回來的都是電器。據她說,那是她為了認識某個IT企業客户而建設的 SMART HOME + AI 系統。去年我在某個研討會上看過類似意念,只是沒想到真會有人把它做出來。倒不是說技術上有多難,而是性價比太低了——別說每部電器建立獨立 AI 系統要錢,他們說的每一句話,AI 公司也是要收費的,而論實際用途則甚微。像現在,帶有成熟大家姐口氣的雪櫃打開門驕傲地向我展示她的酒藏;專搞爛 GAG 的洗衣機自稱不喝酒但喝漂白水;苦口婆心的微波爐猛地勸 VEE 戒酒和注意飲食健康,我就不很明白有甚麼用。
吸塵機還怕事得一見到我便躲起來。
「不用怕,這位紳士是主人的朋友。」操牛津口音的十吋顯示器溫柔地說。聽了他的話,吸塵機從梳化底露出一個頭,警戒地閃兩下額角上那盞藍色 LED。
顯示器自我介紹:「我是智能家居助理,在這個家擔當管家。我們歡迎您。」
「你們,就是說,一共有五部?」
「六部。」她移步到窗邊,輕輕拍著窗下面的暖爐。
「壞了?」
「這正是你要回答的問題。發熱和溫度調節都是正常的,但不知為甚麼這傢伙就是,如你所見,不說話了。」
「語音功能 BUG?」
她問暖爐:「是語音功能問題嗎?」
微波爐解釋:「這孩子本來就不似洗衣機那樣愛講話,但話還是會講的,不像現在,問她甚麼都不答,我們想她或許是生病了。」
「暖爐生病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她表面上只是一部暖爐。我生病也是看不出來,因為我表面也只是一部洗衣機!哈哈哈。」
管家總結:「所以我們想邀請先生您大駕光臨看看。我們家小姐最疼就是暖爐了。她不說話,她特別擔心。」
「哪有最疼暖爐。」VEE 反駁。
「妳有!」雪櫃同時響起低沉的隆隆聲,好像這話題令她興奮起來似的。
「呵呵。」微波爐則只輕輕笑道。「不過,今晚到底要吃甚麼啊?」
「BANGERS AND MASH。」VEE說。
「可妳昨晚不是說想食蒜茸炒菜?」
「BANGERS AND MASH。」
「昨晚也是 BANGERS AND MASH,前晚也是。」
「是又怎樣?」
「YOU ARE WHAT YOU EAT。」
「我吃了洗衣機!」洗衣機叫。
「長期吃冷凍食品會增加致癌風險的。」微波爐說。
「唉呀,你們好煩。」她放棄似地指著微波爐對我抱怨:「比我媽更煩。我媽就是終日嘮嘮叨叨的。嘮叨不是問題,但加班哪裡還有精力炒菜?又沒有炒菜機,是不是?」
「或許我該看看暖爐。」我不大想介入是否要炒菜的問題。「可以給我 WIFI 密碼?和管理員權限。」
她向管家右手一揮。
「了解,請稍候,」管家說。
吸塵機迅速地從對面的梳化底奔到另一張梳化底,仍用它的鏡頭攝著我。我彎下腰伸出食指擺動,發出「嗦嗦」的聲音,他縮進梳化更裡面去了。
「喂,VEE,妳不招呼人家喝點甚麼?」雪櫃問。
「啊對。喝甚麼?」
「SAPPORO。」我說。剛才雪櫃門打開時,我注意到有 SAPPORO。
VEE 起身往雪櫃走去。「好眼光,這 SAPPORO 是英國買不到的。買得到的都是荷蘭產。」
「是日版?」如果是日版,確實在哪裡都買不到。
「她媽媽特意買過來的。在這裡住了兩星期,才剛走。不過現在她們又鬧翻了,這孩子跟她媽。」
VEE 把一罐 500 毫升 SAPPORO 放到我面前,給自己開了另一罐,但對雪櫃的話只報以沉默。
「晚餐到底要吃甚麼啊?」微波爐問。
雪櫃繼續說:「可愛的孩子,就因為她媽換了香港的家那張茶几,她就生氣了。」
「她很喜歡那張茶几?」我是應答雪櫃,但兩眼是看 VEE。
「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媽整個過程都沒跟我商量。就連在換了之後也沒跟我說一聲。不是 VIDEO CALL 碰巧讓我看見我都不知道。以前就算是換個垃圾桶,我媽都會先跟我講的。」說完,VEE 一頓,然後又補充:「你明白嗎?不是不可以換,是尊重。」
雪櫃用調侃的語調說:「你說這孩子可不可愛?她在自己的家弄了這麼一個智能系統,不也沒有跟她媽商量過?老人家可是不太……」
「她覺得我不應該多嘴多舌,因為我是一部洗衣機!哈哈哈。」
「我媽又不住這裡,我再怎麼弄也跟她沒關係。」
「嘿,那香港那張茶几又跟妳有甚麼關係?」
「怎會沒有關係?」
「我跟她媽倒是很有關係。」洗衣機說。「我洗過她的內衣,因為我是一部洗衣機﹗」
然後便是沉默。也許是因為大家已經習慣對洗衣機的話不予回應,又或者是因為,他們發現 VEE 的眼眶紅起來了。
「怎會沒有關係呀?」她大聲地重覆。
突然顯得空蕩蕩的客廳靜得可以,只有稀疏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地的聲音,和彷彿來自非常遠、非常遠的天際的飛機聲。如果這個家的電器是正常的不說話的電器,那恆常填滿這個空間的,就會是這樣的靜默。
「請問哪裡方便抽煙?」我問。
VEE 沒答話,管家也沒有,但通往花園的玻璃門悄然自動打開。我在門外那木造地台的角落掏煙點火。一如室內,她的花園也是打理得十分整潔怡人。草皮很好地修剪過,木欄邊的盆栽茁壯地成長,最裡面甚至還有一個溫室,有很多美麗的花朵和一套彩繪玻璃桌椅。
我記得在參觀某個皇家庭院時也看過類似的桌椅。想走過去看清楚些,但因為雨還在下所以沒辦法。
忽然間,雨停了。一縷斜陽從雲層的縫隙射落潮濕的地面,但不到幾秒又再次被雲層遮住,然後又再下雨。
我蹲在地上把煙壓在泥土上碾滅,返回客廳問該往哪裡丟,VEE 指向廚房的垃圾桶。
「抱歉。」她的聲音虛弱而稀薄。
「沒關係。」
她站起身,拖著無力的步伐往洗手間走去。那走路的方式沒精打采到讓人本能地想去撐扶。不過最後我還是坐在梳化沒動。
「我說得太過分?」雪櫃說。
「不是說好了麼,我們不應該太直接處理這件事。」微波爐埋怨著。
我打開手提電話,檢查暖爐的API設定和運作紀錄,一如所料沒有異常。也就是說,抑鬱或者說沉默寡言,是暖爐自然生成的性格,跟雪櫃變成了嗜酒的大姊頭和洗衣機變成了爛 GAG 王都沒有分別。
「當然也可以透過修改程式把這性格消除。」我向管家說明。「不過我想沒有必要。」
「您的判斷十分明智。」管家有禮貌地回答。
我執起 SAPPORO 喝了一口,盯著那台十吋顯示器。上面正播放一組照片,VEE 和估計是她的父母和弟弟在飲茶,地點說不清是香港還是英國。
「你們故意的吧?」我問。
「您指照片嗎?沒有,那是 VEE 她本人設定的。」
「哦。」
沒有電器再作補充。等到我覺得他們就算不老實作答也無不可的時候,雪櫃才幽幽地道:
「她需要有人來來這裡。」
「我只是個工程師,不是心理醫生。」
「我也不是心理醫生,因為我只是一部洗衣機!哈哈哈。」
哈哈哈。我嘆口氣。這些電器真是找錯人了。
但我今晚沒事。在英國,工作從不加班,我又一個人住,因此多了沒事的時間。
「管家,可以把這裡最近的超級市場位置發給我?」
「遵命。」
「炒菜是吧?甚麼菜?」
「白菜仔。」微波爐說。「記得要洗乾淨,或者買有機的,不然有農藥。」
「又致癌,OK,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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