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軀被 DISTRICT LINE 那顛簸的列車搖撼著,連同他的意志一起,搖撼著。再過三站就要下車了。他希望地鐵故障,或者最少別開得太快,因為他還沒想好見到雲吞後要講甚麼。如果雲吞是個陌生人,這種不安是平常,但雲吞不是,而是他在大學時代已經相識、後來又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許多年的好朋友,或者用雲吞的話說,好姐弟 —— 她比他大三個月。曾經他倆每日下班後都要講上司壞話兩小時,然而過去五年他們卻未曾一見。
因為他在倫敦,雲吞仍然在往日那個城市。
異鄉與思鄉本來可以當這次重逢的話題。已離開的,沒離開的。大家不都是談這些事嗎?「你那邊怎樣」、「最近的電影怎樣」、「你怎樣」,還有,「多謝你來探我」。正常人都會懂得這樣說、這樣問,所以正常人與舊朋友可以順利地見面,順利地開口,順利地展開話題,然後順利地告別。
而他不正常。這是他的偏執:以前沒有互聯網,探問故友「你那邊怎樣」無可厚非,因為不問就真的無法知道。然而互聯網的通用揭露了殘酷的真相,即倘若他真的想要知悉那個城市的近況,哪怕相隔千萬里也是輕而易舉,而事實是他並沒有讀多少當地的新聞、沒聽當地的網台,說關心故友在當地過得怎麼樣,也並沒有專程去過人家的IG帳號看半眼。於是他質疑,自己對故人故地的不熟悉,並非不能,而是不為,或者就算想為也沒想到足以令他執起電話移動手指頭。而既然連手指頭都沒能動,他又怎麼可以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這是欺騙。欺騙自己也欺騙別人。
他不想欺騙,他想要真誠。
他便又記得聽誰說,人愈執著於真誠便往往愈沉默,因為他們自覺無法確保說出口的話都是真,便不說。見雲吞,他也可以選擇甚麼都不講。就讓沉默於兩個曾經在許多個夜聊到凌晨三點的好朋友之間結霜。只是,想到這沉默之霜將會成為某種證據,證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會隨著物轉星移而無可避免地褪色,證實朋友,一如情人,也是有現任和前度之分,他又不願意。要接受這種事難道不很令人傷感?
下一站便要下車了。
如果沉默不是辦法,也許喧囂是。他可以學幾星期前見過的另一個人。那人也是個久未見面的朋友,與他相約吃飯,一坐下就如山洪暴發那樣說說說,從俄烏戰爭談到 TOM 跟 TIM 的母貓 ANNIE 生了三隻小貓分別叫做 PETER、PAUL 和 MARY,而他根本連 TOM 跟 TIM 是誰都不知道。那人並在連續講了一個小時後看下手錶然後霍然站起:「泊車夠鐘,告辭!」便離去,扔下被海嘯一樣的話語衝擊到呆若木雞的他。
以海量的話去掩飾無語的尷尬,以溢出紙張的言辭去寫一篇空白的文章,悲哀程度不下於沉默,但最少告別之後彼此都可以對自己說「我們還是有很多話可以講」。
或許只能這樣吧。
要下車了。約定的餐廳只在火車站對面。他有點後悔自己沒挑選一家更遠的,雖然他也清楚,走到餐廳的路怎樣都不會夠長……
而他沒想到竟在下車的人群裡面就瞥見雲吞。她就在車門前三步位置,看著車窗外的風景,用食指纏繞鬢髮,一如往日。他也應該如往日那樣,擠過去,拍一下雲吞的左肩,然後俏皮地從右邊蹦出來。「家姐!」他可以如此親暱地喊她。然而他卻做不到。碰見認識的人卻因為不想說話而裝作看不見,是他有過許多次的經歷,但只限於半生熟的人,而不是雲吞,他為數不多的真正的朋友。在以前那個城市他和雲吞也常常在去公司的地鐵相遇,那時他不也很正常地走過去,很正常地說過話?他想要走近她,想要返回以前的關係,然而那要命的雙腳卻依然釘死在地上不動,而急劇加速的只有心跳。
列車已經到站,車門打開,他轉過身,背向前度朋友,從另一道車門出去。
怕與雲吞撞見,他放慢腳步,走進一條死胡同又出來。三分鐘的路他走了十五。這段時間內,他在心裡面擬了一張話題清單:通貨膨脹、以巴衝突、美元、師生戀、施政報告、阿里巴巴、海外升學、民主黨、白宮、微軟、持刀劫案、富士康、元朗大馬路……他做好準備將這些話題一個一個吐出,他要學一條激動的魚。
「喂雲吞!呢排點呀,好耐無見。」他扯起臉皮,對已經入座的雲吞大力揮手,同時責怪自己怎麼沒有用更自然的「家姐」稱呼她。
而雲吞微笑著答:「你唔係啱啱先見到我咩?」
他即獃著,凝視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那臉上的笑容不含嘲弄、譴責或失望,只有溫柔。
他吸一口氣。「我仲諗……」
「諗咩?」
「……最少,妳會扮唔知。」
她的笑容更深。五年日子原來已經讓她長出幾條優雅的魚尾紋。
「以我哋嘅關係,有必要咩?」
他聽罷,鼻子一酸,嚶嚶地哭泣起來。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