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廢了的焗爐與蛋糕模,證明了我不適合做烘焙。眼見朋友默念食譜的份量,將牛奶倒進量杯,精準數算幾多茶匙的糖,說這樣才能將誤差減至最低。我只懂仿效周潤發在《秋天的童話》中,站遠一點再灑鹽,抱著僥倖心態容許一些意外發生,美其名曰試驗精神。差之毫釐,足以讓糕體頹然崩塌,但只追求精確和完美,於我而言太過累人。
當然我不會坦承這是出於懶惰和散漫,還可以舉出許多例子自圓其說。譬如說《黑天鵝》中 NATALIE PORTMAN 飾演的芭蕾舞伶,就遺下一句「我只想力臻完美」,腹間插著鋒利的鏡碎,舞衣浸染在血泊之中,用死亡歌頌藝術表演的極致。以至於我想起「完美」一詞,還是有點心有餘悸。
完美無瑕,不若即將圓滿、又未圓滿這般美好。若你抬頭望向「超級藍月」,像一池滿盈的涼水,卻已忍不住分神去想,她的弧圓將一日一日削去。「花兒最盛時,何必月正圓」這份日本美學,倒過來想,只有月缺光華稍減,你才更會注意到月下綻放的花朵,並隨她們的搖晃低語嚮往著月圓之夜。
並在此刻,你不會刻意量度月亮的黃金比例,枝頭開滿幾多朵花,或花瓣該以幾秒速掉落⋯⋯你可以算出完美的公式,但美本身就在自由流動,上一秒與下一秒已在變幻,無可複製貼上。這也是為甚麼,美人不一定擁有完美的臉;有一張完美的臉,亦不一定是教人難忘的美人。有了橙皮紋和毛孔、會感觸哭泣的芭比,不也比在工廠輸送帶新鮮出爐裝進粉紅盒子的芭比娃娃更美嗎?
形狀奇特的珍珠耳飾
形狀奇特的珍珠耳飾
若要挑一種珠寶來詮釋這種矛盾的不完美之美,我想是應該是野生海水珍珠。它之珍罕在於不受任何人為干預,一隻蚌偶然受刺激分泌結成珠,在某年某日被探險家從海裏打撈起來,才初次邂逅人間的繁華熱鬧,或在冠冕上傲視萬民,或在油畫留下一道含蓄的柔光。常被「珠圓玉潤」所誤導,以為珍珠必然是顆圓球,事實上天然無核海珠不可能百分百正圓光滑,而人們偏偏愛惜它的「瑕疵」,不惜傾盡財力撈捕,甚至發明植入圓核的人工養殖方式,只為模仿大自然獨一無二的生長烙印。
如今躺在大英自然歷史博物館裏的 HOPE PEARL,是世上其中一顆最傳奇的海水珍珠,也是顆呈不規則梨形的巴洛克珍珠(BAROQUE PEARLS),鑲在琺瑯王冠吊墜之下,顆顆鑽石和寶石也只能淪為陪襯。「巴洛克」源自葡萄牙語 “BARROCO”,意思是「形狀奇特的珍珠」。在養殖業或世俗看法中,珍珠總是越圓越昂貴,但巴洛克珍珠婉拒了以圓潤為美的標準,光線落在隨心所欲的凹凸紋痕,像腳步浮亂的迷途醉客,不知將要流向何處。
在養殖場中,最叛逆的要數 KESHI PEARLS,它們純粹因美麗的意外而誕生,不知完美為何物:少數母貝抗拒植入殼內的核,把核吐出然後開始分泌珍珠質,既不能說它是渾然天成,卻又不容人類插手,煥發著閃耀的野生氣質。外形上它不均勻、不規整,不勉強自己取悅所有人,愛它的人,大概是欣賞它的反抗精神。如果我始終無法成為一顆切割完美的寶石,或端莊圓滿的珍珠,做一顆帶缺憾美的巴洛克珍珠也好,大方接納命運的偶然,躲開規範肆意生長,只等待那道剛剛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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