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接觸最多怪異事物的時光,可能就在還未能分辨真實與幻想的童年時期。知名美國玩具製造商 MATTEL 在 1964 年推出玩具系列「CREEPY CRAWLERS」,最初的想法是讓孩子製造小蟲子玩具,利用加熱金屬模具,將黏液倒入模中煮熟並凝固成逼真的蟲子形狀。成品色彩繽紛,但製作途中黏液滾熱冒泡,加上昆蟲的身體部位如顎骨和外殼令人毛骨悚然。更甚者,MATTEL 還推出過「MONSTER MAKER」的 DELUXE 系列,讓孩童可以製作出外型更為奇異的怪物。漸漸地「CREEPY CRAWLERS」因其黑色幽默和荒謬怪誕的特色,成為越純真越恐怖的代表詞,培養出一大批成人狂迷,至今仍然不斷被再版推出,亦彷佛隱隱諷刺著消費主義的荒謬,它同時亦影響了著名藝術家 RON ENGLISH 和 MARK RAYDEN 的創作。
兒童給人的印象真的是平日所想般天真爛漫、純真可愛?還是喜歡搞惡作劇?抑或是在很多不明不白的尷尬場面中勉強撐著笑容逐漸長大?細想起來,童年的笑話、接觸的玩具、卡通片和漫畫其實並不單純,反而充斥著黑色幽默,還有很多怪物和恐怖故事。笑意迎迎的動物玩具表面平易近人、 七彩繽紛、膚淺可笑,看著看著有卻令人有點脊骨發冷。
王鎮濠(阿頸,SEE YOU NECK TIME)2022 年於浸大藝術系畢業,是一名陶瓷藝術家,曾於 TOUCH GALLERY、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 及 YOUNG SOY GALLERY等多個藝廊展出。他在大學生涯後段開始製作陶瓷作品,當身邊專修陶瓷的同學專注於陶瓷傳統手藝時,他卻發展出一套幽默的陶瓷雕塑作品系列。作品中展示著擬人化的動物,充滿著玩具常見的三原色,看似一件件奪人耳目的商品,模糊著藝術與商品的界線。吸引觀眾前去把玩的時候,近看卻發現是脆弱易碎的陶瓷,還寫著「FAILURE」、「NO ONE LOVES YOU」等幽默字眼。當觀眾感到有點沮喪無奈的時候,卻發現雕塑的奇異的動物都在輕鬆地微笑,彷彿人類的荒謬的生活在牠們眼中只是一則滑稽的笑話。
尷尬、焦慮、徒勞、感傷,這些都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情感。阿頸的作品既似玩具,又似商品,更像一些「失敗」了的商品,蘊含可能被玩具商業界和藝術界和視為過於瑣碎的情感。在這個利潤主導和選美競爭般的商業世界,它們似乎諷刺著消費文化對童趣的扭曲和失真,但又像低聲地表達出一種表達真摯感情的渴望。
BALL GAME 球類運動, 2022, CERAMICS, 11.5 × 16 CM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陶瓷有興趣?
我大一已經開始接觸陶瓷,當初完全不知道什麼是陶瓷,接觸完才覺得這東西挺有趣。直至大四其實我的創作都偏向版畫,因為我畫的東西很平面。但之後因為延遲畢業了一年,那年我去了一間陶室做兼職,對陶瓷的認識廣闊了很多,然後我做畢業作品的時候便想試一下。我自己本身很喜歡陶瓷那種控制不到的感覺,而且每次打開窯都會有驚喜,挺喜歡那種意想不到的感覺,未必可以完全控制到物料,每次都會有偏差 。對比起版畫,每一個步驟都可以控制到,我反而會喜歡陶瓷給我的驚喜。
你在大學時學了什麼陶瓷製作技巧?
大部份基本的技巧都學過。例如一隻杯可以有很多方法去做,不一定用拉坯拉出來,有些不同形狀的,可以用手捏出來,你可以慢慢由一塊泥捏出來,你可以拉出來,你可以壓扁,我們叫那些做泥板,然後圍住,這樣就會變成一個杯。我自己最主要都是用手捏,和用泥板的方法去捏,特別是一些大型的東西就會用多用泥板。前陣子會比較多用模,倒模比較容易處理形狀。還有最近我愛上用泥槍,可以噴一條空心的圓柱出來,譬如那個海豚的作品,那輛單車就是用泥槍做的。
TOTEM (FAILED) 圖騰 (已失敗), 2022, CERAMICS, STEEL, GOOGLY EYES, 43 × 46 × 167 CM
TOTEM (FAILED) 圖騰 (已失敗), 2022, CERAMICS, STEEL, GOOGLY EYES, 43 × 46 × 167 CM
然後便上色嗎?
對,我們做完之後,要等它完全乾了都要等一至兩星期,然後我們就會燒第一次,叫做素燒,英文叫BISQUE FIRING。燒完第一次就可以上顏色,然後上完色再燒一次就叫做HIGH FIRING,會高溫一點。通常一件作品燒兩次。
不同泥需要以不同溫度燒製嗎?
是的,通常分三種泥,一種叫 EARTHENWARE,一種叫 PORCELAIN,而我通常會用的是 STONEWARE,STONEWARE 的溫度是中高溫,EARTHENWARE 通常是低溫,而PORCELAIN 就是我們平時看到的白色的陶瓷,那些就比較少沙,比較脆弱。但因為我做雕塑,如果泥沒有沙便很難成型,很容易會塌下來。因為 STONEWARE 也有分很多種,有些較黑,最近喜歡用一種比較偏黃的,但燒完出來上色效果都不錯,因為我的作品顏色比較鮮艷,所以我也不想燒完出來,很啞色很沉,所以這種泥像一張白紙,讓我可以上不同顏色。
你的作品有童趣的感覺,你對於這個形容詞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某程度上我的作品都受我的童年啟發,我有份作品叫〈車車車車〉,其實是源自於我小時候很喜歡看《POWER RANGERS》,車是可以合體的,那份作品的概念是小時候經常玩戰隊玩具,但我想我可以用陶瓷自己弄一個出來嗎?然後也很喜歡小時候很自由地繪畫的狀態,所以我現在大部分的作品,都是由紙上隨意畫一些東西出來,然後再想一下會不會把它變成實物。但很有趣的是,我上雕塑課時,我的雕塑老師經常笑我的草圖很平面,但我挺喜歡那種很平面的感覺,像畫一個PEPPA PIG般平面的草圖,然後就把它變成實物,感覺會和畫作很不一樣。
CAR CAR CAR CAR CAR 車車車車車, 2023, CERAMICS, MAGNET, 18 × 26 × 42 CM
SHOWER ME YOUR LOVE 粟米肉粒花, 2024, CERAMICS, 18 × 12 × 23CM
為什麼長大了仍然想維持童趣?
你知不知道有個牌子叫 JELLY CAT?可能成人生活很抑壓,所以會喜歡買公仔。我早前看了一條片談為什麼 JELLY CAT 這個品牌如此成功,還有現在經濟不好,但這個公仔市場不斷上升,我覺得某程度上都是想逃避現實。
你怎樣幻想他們的形狀?
譬如家裡有個蝴蝶形狀的鉤,我經常見到它,就想用陶瓷做出來,所以你會見到我的作品經常有蝴蝶的形象。有些是很奇怪的幻想,例如最近在 TOUCH GALLERY 的展覽,主題是「樂園」,我便想起公園裡的海豚垃圾桶,我便想一條海豚放假會做什麼,其實算是「地獄笑話」,海豚沒有腳,我就把那條海豚變成踏單車的樣子。
你的作品不少都有「地獄笑話」的成份,為什麼?
我覺得「有趣」是雙面的,一些傷心的東西也可以引發出可笑的東西,譬如人們經常說周星馳的電影其實很悲傷,我覺得有多面性才會令滑稽的事更加有趣。我之前有個展覽叫「HAPPY SAD」,那個展覽和我很契合,因為我的作品同時有 HAPPY 和 SAD,這兩樣東西其實是一體的。一件作品有雙面性其實會有更加多解讀,觀眾可以更多咀嚼。笑話不只是一個笑話,裡面還隱藏某些東西。例如我的〈NO ONE LOVES YOU〉蛋糕,我覺得就是傷心令事情更有趣。還有為甚麼〈TOTEM〉 會有FAILURE一字呢,是因為做陶瓷會面對很多失敗,出現很多裂痕,我以前會追求完美的工藝,但現在看開了,便以滑稽的方式去展現出來。
我覺得我的蛋糕作品挺有趣的,因為我在玩弄陶瓷的一個特性。我以前有教班,有些學生會跟我就做陶瓷好像焗蛋糕,我便嘗試將蛋糕的材料拌在泥土中,然後我做了一些實驗,以為陶瓷會膨脹,想不到原來會融化,我懷疑蛋糕的材料裡面有些物質,令到它溶點低了,最後會溶化。之後我便故意將蛋糕做得很厚,再讓它倒塌,然後再加一個「NO ONE LOVES YOU」的牌,讓它變成一個噁心的蛋糕。
THE RIDER (DOLPHIN) 美豚, 2024, CERAMICS, 22 × 29 × 35 CM
THE CAKE 蛋糕, 2022, CERAMICS, 34×34×5 CM
你怎樣選擇作品的顏色呢?
我通常會用一種油叫 COMMERCIAL,它燒出來會穩定一點,但是買來其實也要試一下。我們做陶瓷通常會做很多油板去試色。我會喜歡鮮色的,我不喜歡沉色,會不夠活力。還有如無必要我也不會用綠色,但我解釋不了。還有我會選一些刻板印象的顏色,譬如樹就是綠色和棕色,還有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蝴蝶是紫色的。(那配襯呢?)這個真的很直覺。
一個作品你會試多少個版本?
如果不是真的很失敗的話,我通常只做一次的。其實有人跟我說過,他們的意見很好,因為他們注重 CRAFT 的成分,不喜歡裂痕,但是我自己覺得裂痕在我的作品來說,如果不是一些災難性的失敗,其實是一個故事。我不追求完美,我比較追求感覺,我都會想每一次都做不同的東西,就是一個新的旅程,我不會想重複,好像工作一樣。
我看你的作品的時候有一個感覺,你的作品看上去很像真的玩具,而通常玩具都是要來玩的,但是因為你的作品是陶瓷,所以是很脆弱,而且有些陶瓷的裂痕和質感,好像有個矛盾。你有想過觀眾如何與作品互動嗎?
我發現其實我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別人碰這些作品,每次都會放「請勿觸碰」的牌,甚至有人收藏了作品,我也會很小心提醒他們,甚至有說明書是怎樣觸摸的,因為陶瓷真的很容易弄碎的。我也有留意過自己很喜歡用陶瓷去扮現成物,我看到一樣我很喜歡的東西,都有衝動去用陶瓷做一個我自己的版本。一來是我喜歡陶瓷的質感,二來一直以來都覺得陶瓷是一個對我很舒服的媒介去展示我的想法。有次去看面相,師傅說我很適合做一些關於火和土的東西,然後我就跟他說我做陶瓷的。陶瓷很脆弱,其實是一件很麻煩的東西,隔了一天它的乾濕度已經很不同,然後會出現裂痕。〈車車車車〉作品上有一條裂痕,是有一次其實我是臨飛去巴里出差前趕工做起而出現的, 現在都還能說出背後的故事,我會覺得是 ARTWORK 和 CRAFT 之間的分別。
還有關於與觀眾的互動,我覺得不是身體上的互動,有時觀眾有很多解讀,譬如他們見到那個蛋糕作品,他們會覺得很像一個 MEME,我也會覺得這些解讀都很有趣。我反思到我其實都很受 MEMES 影響,於是便做了一份作品叫〈讚好凳〉。我今年一月辦的一個展是做了一張凳,是源自台灣「我就爛」的 MEME,能表達到由消極變得積極的狀態。那張椅子是不能坐的,中間又有一條裂痕,很多瑕疵,那張椅子知道自己是這麼爛,其實某程度上都是一種積極的態度,反映了我踏入了社會之後對世界的新看法。那件作品譬如手的位置是用修補陶瓷的方法加上椅子上的,我的創作通常是有一個大方向,但會保持著改變,不是草圖決定了一切。
MILK CARTON 牛奶盒, 2022, PORCELAIN, 6 × 6 × 19 CM EDITION: 8
MILK CARTON (CHOCOLATE VERSION) 朱古力味牛奶盒, 2023, PORCELAIN, 6 × 6 × 19 CM, EDITION: 8
談談你的牛奶盒作品,為甚麼會想到在一些童真的東西加上成人的味道?
那個很幼稚,其實我做作品很受電影和「食字」影響,因為我很喜歡自己看電影,特別是看完《A CLOCKWORK ORANGE》之後,就覺得牛奶有很多象徵意義。牛奶可以象徵母子之間的關係,又可以象徵幼稚,又可以象徵性感。其實作品是想討論藝術、商品和性感三方面的關係,做一個藝術的商品。商品也是我作品的題材,譬如之前有一份作品是蟲,形象就是源自小時候用的蟲蟲筆,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畫的蟲都是一個個球的,然後有樣子。
為什麼會在作品中加上表情?它們是什麼生物?
通常都是動物。通常都有鼻和眼,因應不同情況。譬如牛奶盒是沒有樣子的,因為我試過但是我覺得不合適。我會覺得物件上有樣子就會很可愛,譬如好像 JELLY CAT 那樣,那個品牌就是把物件變成你的朋友而成功。我會覺得運用在作品上可以令到我的工作更有親切感,更擬人化,不會當它是一個冷冰冰的陶瓷,反而是會當它一樣有生命的東西。還有作品〈SHOWER ME YOUR LOVE〉,是為 TOUCH GALLERY 的公園主題而做的,第一件事我想起花和蝴蝶,然後聯想起人們在草叢小便,於是便想到這個接受人小便的花的形象。但譬如〈NO ONE LOVES YOU〉沒有樣子都表達到不開心的情感,都很人性化,我反而著重那個情感。(作品名也是你的一部分?)有些有關,譬如我的海豚作品叫「美豚」,因為是我做作品時朋友在旁邊,當時他就這樣叫它「美豚」,我又幾喜歡,因為他又是踏單車的,「食字」也是我作品的重要部分。
可能有人將童趣視為簡單,為了吸引小朋友,就加童趣的味道進作品,像他們的朋友般,你怎樣看呢?是不是真的那麼簡單?
我認為童趣雖然簡單,但是難擁有。大人都想重拾童年很開心的時光,某程度上他們都想逃離大人的世界,所以才要特意去迪士尼樂園,因為這些很簡單的快樂都很難擁有,成年人都很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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